“玉公子手下留情!”
趁颜玉央挥掌拍开毒针之际,阿娜依快步上前,拿下鬓边山茶花在裴昀口鼻处晃了晃,后者脸上青紫毒气顿时变淡,转眼间恢复如常。
颜玉央伸指探向裴昀脉搏,确认她已解毒,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不禁缓缓落回了肚中。
“可还有哪里不适?”
裴昀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举手道:
“手疼。”
“为何打人?”
“他踩坏了我捏的磨喝乐!”
“你还敢说?不就是个破泥娃娃,你还糟蹋了我的乌金刀!”
南丰气急,又想冲上去揍人,刚迈了半步便被身后阿娜依拉住手臂,一拽一转,晕头转向的再次栽到了泥坑里。
阿娜依挡在南丰身前,看似是制止,实则是保护,她对颜玉央娇媚一笑:
“小孩子打架而已,玉公子何必认真?”
“小孩子打架?”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他若是来晚半步,翠鸾毒性发作,大罗神仙也难救。
“不然呢?”阿娜依笑容不变,慢条斯理道,“你和这阿英姑娘若能早些年成亲,生下的娃娃不会比我儿小多少,我说小孩子打架已经很给玉公子你面子了。”
颜玉央一噎,极罕见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脸色黑了几分,但袖中的手掌终是缓缓放下了。
阿娜依知晓他已息了杀心,不禁松了一口气,眼下她还不想与此人撕破脸皮,当下吩咐一双儿女道:
“阿姿,带阿英去洗漱。南丰,自己去刑室找你藤爷爷领罚。”
南丰不服气:“阿娘!是那臭婆娘先动手的!而且我刚从外面回来,你不能这么狠心!”
阿娜依板着脸道:
“无论谁先动手,我三令五申,寨中人不可随意使毒,尤其是这般烈性毒药,你身为寨主之子,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别让我亲自押你去!”
“阿娘!”
见再无回环余地,南丰赌气般奋力从泥坑里爬了起来,顶着一头鼻青脸肿,浑身污泥跑出了门。
“阿弟!阿弟!你先换件衣裳!”阿姿在他身后追了他几步,见他一溜湮没影了,无奈摇头,她回来拉起阿英的手道:
“走吧,我带你去沐浴。别理那个混小子,他最不讲理了!”
裴昀一步三回头的看向颜玉央,她隐约知晓打架是不好的,怕他生她的气,见他几不可查对她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的和阿姿离开了。
“看来我的金银石斛是保不住了。”
阿娜依将二人间的你来我往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
颜玉央的目光从裴昀离开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到了阿娜依身上,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说吧,寸心花海发生了何事?”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也顾不及惊讶于他的料事如神,低声道:
“上楼说话。”
第156章 第五十章
自上古时期,爻族中人便奉南疆神灵双龙王为祖先,自诩为其后裔,分为白龙王一脉与赤龙王一脉,彼此群居杂聚,互通有无,在南疆百夷之地一家独大。传言约四百年前,那水西白龙寨寨主之子强迫了水东赤龙寨一女子,致使后者跳江自尽,水西却对此拒不承认,水东讨说法无果,两脉族人因此生了嫌隙,从那以后便划江而居,甚少来往。
白龙后裔善毒,赤龙后裔善蛊,彼此本是不分高下,但水西白龙寨得天独厚,寨中有一汪辟邪泉,经年累月沐浴其中,可百毒不侵、百虫不近。因此四百年来,每每水西水东发生冲突,总是白龙寨更胜一筹,天长日久,赤龙寨自然心怀怨恨。
后经南诏入侵,杨氏入播平乱,双龙爻寨之间关系有所缓和,但终究无法和好如初。及至二十五年前,两寨之间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黔水两岸开战,各自死伤无数,白龙寨更险些被赤龙寨灭族,若非杨家及时介入,今日之南疆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自此白龙寨与赤龙寨结下死仇,两寨立誓,若非日头西出,黔江水倒流,水西水东永世为敌,老死不相往来。
白龙寨圣泉辟邪泉在那一场血案中被毁,功效大减,为防赤龙寨过江偷袭,白龙寨下令在黔江水岸种下了绵延数十里的寸心花。寸心花似毒非毒,无药可解,连浸过辟邪泉水也不能避免,而中毒者不伤不死,只是会无限放大内心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若是吸入太多,便会发疯发狂力竭而亡。
故而黔江西岸那片五颜六色的花海,乃是名副其实死亡之地,鸟兽绝迹。两岸居民若想过江,非得从北边播州绕行,或是翻过南面的十万大山才行。
唯有水西百花寨的爻人例外,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有花神血脉,因而对寸心花之毒比旁人能多抵抗片刻,故而百花寨奉阿娜依之命每隔三个月便派青壮去岸边除花除草,以防花海长势过茂,将水西爻寨也一并吞噬。
但这一次,外出的百花寨寨民在寸心花海中发现了异常。
“三十几具尸首,男女老少,爻人释人,闵人汉人都有,死去时日不等。”阿娜依脸色难看道,“当地人都知花海危险,不敢靠近,就算是误入其中的外乡人,近年来也从没有这样多过。”
颜玉央知她必有下文:“除此之外呢?”
阿娜依重重看了他一眼,沉声道:
“他们身上都有中过蛊的痕迹。”
颜玉央目光微变:“是尸偶?”
那赤龙寨寨主不久前才因尸偶之事而丧命,此事背后是谁所为,不言而喻。
“不可能。”阿娜依断然道,“你可知炼制蛊虫何其不易?更何况是尸蛊这般阴毒之物?一条尸偶非十年八年而不可得,哪能一夜之间跑出这么多?”
“若是他们自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便开始筹划了呢?”
“那为何之前赤龙寨与杨家开战之时没人见过尸偶?况且此计未免得不偿失。”阿娜依秀眉轻颦,“其一,不仅尸蛊炼制不易,可被制成尸偶的尸体条件也颇为苛刻,并非次次都能成功。其二,尸偶需为人操控,操控之人不得离其太远,否则尸蛊将失控。其三,若一人操控一蛊,又与此人亲自上阵何异?若一人操控多蛊,天下间有一心二用之人,莫非还有一心十用,一心百用之人吗?”
颜玉央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我在花海中,听见了笛声。”
“应是蛊笛断魂,那是赤龙寨的至宝,笛声可操控天下百虫,只是其技艺晦涩难懂,已有许多年无人能吹起了。”
阿娜依心念一动:“你之前可是说过,那赤龙寨中有个神秘的毒蛊高手?”
“不错。”
他之前和阿笑里应外合救出杜衡之时,差点被此人所阻,但他们谁也没见到此人的真面目。
“蒙姜已死,蒙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有何人能有这般本事?”阿娜依百思不得其解。
“你应当去问阿笑。”
“问她?”阿娜依嗤笑了一声:“她整日里只知道围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转,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理睬。更何况她如今可是被小白龙王钦定的神使,我又能奈她何?”
顿了顿,她又状若漫不经心道:“不知那《蛊经》之中可有关于尸蛊的详解。”
颜玉央不置可否:“待金银石斛开花之后,你自然可以知晓。”
阿娜依嫣然一笑,慢条斯理道:“总觉得这场交易是我吃了大亏,原先我只以为《蛊经》是公子囊中之物,但以今日公子解‘青鸾’的手法来看,怕是连对那《毒经》公子也早已了如指掌了。”
双龙二寨中各自有一本经书至宝,记载着千百年来爻人不外传的毒术蛊术。当年龙阿笑在白龙寨擅自偷学了《毒经》而后出走,燕京围城一役,阿笑因使爻寨密毒而泄露了行踪,白龙寨虽未如赤龙寨一般派人追击,但对于阿笑这些年来受何人庇佑多少心中有数,而这随阿笑一同回到白龙寨自称玉公子之人,阿娜依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现今《毒经》《蛊经》都落在了他手里,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若是他想,怕是整个黔江两岸都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阿娜依承认自己对他有拉拢之意,最初甚至想过使美人计,但她却不想养蛊反噬,被人利用,拿水西十八寨子民的性命成全了他的野心。
颜玉央知晓阿娜依的戒备与试探,不禁轻蔑一笑:“我对这南疆弹丸之地的争名夺利毫无兴趣。”
若是他利益熏心,当初早有千百个机会一步登天,大燕春秋鼎盛之时的半壁江山他都没有兴趣,如今又怎会有闲心在这西南边陲蛮夷之地汲汲营营。
“玉公子如此淡泊名利,不愧为世外高人。”阿娜依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可我身为一寨之长,目光短浅,不求在南疆称王称霸,只求水西爻寨平平安安,莫要牺牲了自己,为他人枉做嫁衣。”
“你该担心的是那播州杨氏。”颜玉央冷冷道,“下个月是中秋之宴,你可想好如何应对那大公子了吗?”
阿娜依闻言玉容变色,下意识手中已是扣住了一排淬了见血封喉的毒针,然面前此人偏偏百毒不侵有恃无恐,让她这毒针无论如何也放不出去。“公子既然无心相帮,那便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才好!”
美目恨恨瞪了他一眼,她扭头便走,那急匆匆的背影多少藏了三分被人戳破心事的狼狈。
......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七月南疆多暴雨,连下十天半个月也毫不稀奇。阿娜依的小院在风雨中安然而立,花圃的奇花异草也早已被保护妥当。最西边那栋小竹楼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蓑衣的身影,她从窗里翻出跳下竹楼,匆匆穿过小院,来到另一栋小竹楼前,费劲巴力爬上了二楼,掀开窗板,翻身进了房间。
竹楼二层刚有人接近时,颜玉央就警醒了,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轻易便猜到了来人是谁,因此他并不想理会,只闭目假寐。
但也好奇这么晚了她为何来此,故而他侧耳留心房中动静,在脑海中勾勒出她一连串的动作翻窗落地,脱下雨披,银铃响起又被捂紧,小心翼翼垫脚走路,碰到烛台,手忙脚乱接住烛台重新摆好,继续踮脚走路,小腿磕到凳子,痛呼被捂在嘴里,小声吸气忍耐,一瘸一拐继续走......
颜玉央忍了又忍,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忍到那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来到了他的床边,站在床头,却是再也不动了。
轰隆隆——
云层之深一道惊雷响起,与此同时有一双手骤然间捂在了他的耳上,炽热的肌肤与冰凉的手指两相触碰,激得他浑身一颤,猛然睁开眼,刚好与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在黑暗中对视。
“你在干什么?”
他哑声问道。
裴昀被他突如其来的睁眼骇了一跳,呆呆立在原地,直到又一道闪电撕破无边夜色,也短暂的照亮了房中四目无声相对的他与她。
“打雷了,我怕吵到你睡觉。”
她笑了笑,理所当然道。
颜玉央被那灿烂笑容在心头烫了一下,静默一瞬。
“我是说,你为何会跑来这里?”
“阿姿姐姐的弟弟好凶,他还会法术,今天他不知用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就动不了了,我怕他半夜偷偷来害我。”她可怜兮兮望着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此话说得在理,那阿娜依对他忌惮不会伤她性命,而那个冲动冒失的毛头小子就说不准了,爻寨毒术出神入化,他未必次次都能及时出现。
颜玉央犹豫了片刻,刚一点头,还没等说出让她去隔壁客房睡的话,裴昀登时欢呼了一声,甩脱蓑衣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钻进了他被子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正当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安安心心的闭上眼,打算进入梦乡之时,被子忽然被人掀起,身旁之人如泰山压顶般压了上来,将她手脚四肢紧紧按在床榻上。
她疑惑睁开眼,只见那近在咫尺的双眸中,满是她看不懂的爱恨交织,暗流涌动,比窗外的狂风暴雨,乌云密布还要更压抑,更挣扎。
“你就对我这样放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敢伤害你?”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着身下之人,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低吼道。
“你可知道,整个白龙寨都不会有人比我更想亲手杀了你!”
凭什么你这般有恃无恐?凭什么你这般混若无事?凭什么你忘记了一切,让我独自一人承受着那些前尘往事,爱恨纠葛?你裴昀凭什么?!
裴昀下颌被他捏住,无辜被迫和他对视半晌,小小声道:
“可是...你没有杀我,也没有伤害我啊......”
不仅如此,他还接住了从树山掉下来的她,带她去看漂亮的萤火虫,为她吸毒疗伤,背她回家,还从那个凶巴巴的小哥哥手中救出了她,为她撑腰......虽然他总是横眉冷对,可她分得清谁对她好,在整个寨子里,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比阿姿姐姐还好,她为什么不能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