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他出现之时,虽只见裴昀与那白衣番邦老者追逐,未见他人,但现下听了阿娜依所言,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就是交了铜印又如何?”颜玉央不动声色道,“如今大半个南疆都在杨家掌控之下,最终你白龙寨还能独善其身吗?”
阿娜依恨声道:“放屁!当初先祖歃血为盟,天地神灵共见,今日是他杨家背信弃义,倘若他真逼我交印,我水西爻寨数万寨民必与他鱼死网破,寸步不让!”
说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阿娜依自己也有些愣怔,茫然片刻,她又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苦笑道:
“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为何他偏要如此逼我?为何他不肯帮我......”
“你想听什么?”颜玉央挑了挑眉,“因他是杨家嫡长之子,不可违背祖训?因他父亲逼迫,所以他无可奈何?当年他不敢娶你,如今更加不会,由头到尾,他不过只是在利用你控制水西爻寨罢了!”
当初为救杜衡,他亲身潜入播州杨家,探听到了不少秘闻,其中就包括眼前这白龙寨寨主与杨家大公子杨邦忠多年来的暧昧不清。
对于阿娜依的自欺欺人,他不禁嗤之以鼻,倘若真爱一人,什么祖宗家法,钱权名利能左右,纵使鸿沟天堑也不可阻挡!
第162章 第五十六章
“我自然知晓他是利用我,可利用中不能也有三分真心吗?他夫人已去世七年,他至今没续弦,我不信他心里一丝一毫都没有我!”阿娜依顿了顿,缓缓道,“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
“你要如何?”
“我已束手无策,故而才来向公子请教。”
颜玉央一时未语。
池琳琅当年虽死于爻寨之毒,但到底是她盗药在先,谈不上磊落,如今阿娜依出手救下了他,这个人情他便已欠下了。他本不想介入南疆纷争,她若挟恩图报,他自不会受威胁,但眼下她诚恳求教,他反而不可推辞了。
况且,那杨家要寻的是小九郎和小裴侯爷,他与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杨家那九公子,十之八九在赤龙寨,只有尸偶能在寸心花海来去自如。”
颜玉央缓缓开口:“水西十八爻寨星罗棋布,白龙寨一家独大,但水东除了赤龙寨还有三大寨子,三大寨主权势不小,并不完全听从赤龙寨一家号令。蒙姜死后,蒙昌继位,他们中更是有人极其不满,想必是要借此挑起白龙寨与杨家的矛盾,坐山观虎斗。”
阿娜依眸中一亮:“我即刻派人潜入水东打探虚实。”
“然后呢?”
“自然是将九公子救出,送回杨家平息此事。”阿娜依纳罕道。
“亡羊补牢,如此为下策。”
“你的意思是——”
“想法子将此事闹大,捅到杨家那里,让杨家有借口光明正大再出兵,一举铲除反对蒙昌继位的三大寨主,将水东爻寨彻底掌握在手中,我相信那杨邦忠会记得你这份人情。”
阿娜依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这是中策对不对?那上策又是什么?”
“化被动为主动,摒弃前嫌,和水东爻寨联手。”颜玉央慢条斯理道,“如今你手握《毒经》与《蛊经》,又有他们劫持杨家小公子的把柄,两家联手,必要时还可联合闵寨释寨,其他被收缴铜印的族寨,以违背盟约为理由,和杨家公开宣战。打不得个大获全胜,也能旗鼓相当,届时想要什么条件和谈,还不是任你开口?”
阿娜依霍然起身,脸上的红潮不再是因酒醉,而是因兴奋,可转念一想,她又有些退缩:
“打仗要死很多人,二十五年前一役十八寨已是元气大伤,我不能再让寨民作无谓牺牲了。”
颜玉央淡淡道:“我不过只是陈明利弊,你最终要选哪一条路与我无关。”
“不,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阿娜依心中天人交战,忍不住在房中走来走去,半晌后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只是谨慎道:
“无论如何,先要知晓那九公子确是在赤龙寨才好谋划下一步,明日我便派人前去打探。”话音落下,颜玉央还没等开口,突然有人冲进门喊道:
“阿娘!阿娘你快来救命!”
阿娜依面色不虞的看向擅自闯入的南丰,斥责道:
“什么事情这样慌乱?阿娘我正在和玉公子商议正事,没规矩的小子!”
南丰见颜玉央在此脸色不禁变了变,只支支吾吾道:
“没、没事了......那我先出去了。”
颜玉央若有所觉,转身看向窗外不远处自己所住的小竹楼,他不过片刻未留意,那房顶已是空无一人,房内亦是漆黑一片,人不知去了何处。
南丰还没等跨出门,便觉眼前一花,人已被整个提溜了起来,脖颈间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阿英在哪里?”颜玉央寒声问道。
“在...在药庐......”南丰勉强从喉中挤出几个字,下一瞬便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阿娜依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儿子,赶紧跟上颜玉央一同出了门。
阿娜依的药庐是在院中花圃旁另盖的一间瓦房,里面各类毒药解药,琳琅满目,堆得满满当当。
颜玉央冲进去后,便见裴昀晕倒在地,人事不省,而一旁香炉犹自散发着热意,周遭纷繁复杂的药材气味中夹杂着一股熟悉而诡秘的香气。
南丰发誓他虽然恨这婆娘恨得牙根痒痒,但他绝对没有真把她毒死的想法,她是他阿娘的客人,若她有事,他阿娘一定会剥了他的皮!但她住他的房间,糟蹋了他的乌金刀,还害他被罚了藤鞭,足足躺在床上一个月才休养好,不好好整一整她他实在难出这口恶气!
今夜他回家来,恰好看见这婆娘一个人在房顶上,那吓人的玉公子和他阿姐都没在,他便佯装要给她道歉,赔她新的泥娃娃,把她哄到了药庐去。用七情六欲香,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其他毒用重了怕要了她的小命,用轻了又怕她有防身的本事不管用,而七情六欲香少量吸食根本于身子无碍,只是会出丑而已。他见过寨子里其他人误入寸心花海的样子,不过是大哭大笑,大喊大叫,又或者是脱了衣服满街乱跑罢了。
只是没想到,他把她反锁在药庐,没等到她出丑,却是听到咚的一声响,人直接在里面晕倒了,他这才慌了神,顾不得被罚去找阿娘求救。
颜玉央抱起昏迷不醒的裴昀,伸手切其脉象,刹那间脸色骤变。
阿娜依不禁也上前探向裴昀手腕,随即大惊失色:
“她的七经八脉在枯萎!”
为何会如此?哪怕在寸心花海里迷失至死的人也不会出现这般症状!
正惊疑不定间,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扣住,她抬头,只撞进一双风雨将来而强自压抑恐惧的幽深眼眸中。
“救她,”颜玉央咬牙道,“求你。”
阿娜依一震,未曾想过能从这般自视甚高之人口中能听到“求”这个字,自他用《蛊经》交换了金银石斛后,她本以为此人也不过是个负心薄幸之徒罢了。
见她不语,颜玉央急道:“你说过你有办法。”
“我对七情六欲香束手无策,且她这副模样也绝对与寸心花无关!”阿娜依飞快道,“但她所中邪术兴许可解,我知道有一人定有法子,跟我来!”
颜玉央二话不说打横抱起裴昀,跟着阿娜依出了门。
二人出了白龙寨,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了水西十八寨中最偏僻人烟最少的雷神寨,找到一户毫不起眼的院门外。
阿娜依上前拍门:
“楚先生!楚先生你在家吗?”
来的路上,阿娜依已和颜玉央简单提过,住在此地的是个从南疆外来的老先生。
却说十年前的盛夏,南疆暴雨连绵,大爻山出孽龙,泥沙巨石俱下,位于山脚下的雷神寨首当其冲遭灾。此人当夜路过在寨中人家借宿,闻声而起,跃上房顶一声震天长啸,声如响雷,鸟兽皆惊,将全寨中人都喊了起来,及时转移到了安全之处,这才幸免于难。众人视其为雷神在世,千跪万叩将其留于寨中,由全寨人供养,以报答其救命之恩,后者亦是欣然而留,一住便是十年。
此人姓楚,名号不详,众人只唤他楚先生。他略懂些医术算卦看风水,来南疆之前,曾四方游历,见多识广,去过很远很远的西方,和人闲谈间也提过那异域魔教迷惑人心的邪术,并言自有破解之法。
此时天色刚濛濛亮,阿娜依敲了片刻门也不开,颜玉央不耐,直接一脚踹开门栓,破门而入,正好和从屋中走出之人打了个照面。
楚先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年岁不轻,却仍是须发皆黑,精神健硕,见有人闯入也不生气,只披着外衫,趿着布鞋,边打哈欠边笑呵呵道:
“是龙寨主啊,怎么一大清早就带人来拆我的家?”
“楚先生,人命关天,还请见谅!”阿娜依急急道,“这阿妹中了西域邪术,又吸了七情六欲香,不仅失了心智,如今七经八脉都有枯萎之状,不知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楚先生一听顿时瞌睡全无,侧身让开门口道:
“快进来我瞧瞧——”
.
“楚先生,你到底没瞧出瞧什么?”
据楚先生开始为裴昀诊脉已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他仍是一言不发,脸上神色不明,阿娜依忍不住催问道。
楚先生缓缓收回手,看了看闭目不醒的裴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颜玉央,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出自江湖哪门哪派?”
阿娜依下意识看向颜玉央,而后者眉目生霜:
“这与她如今病症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
楚先生不慌不忙道,“七情六欲香连龙寨主都束手无策,我自然也无能为力。至于她所中邪术,若我所猜不错,应是西域白衣神教的迷心咒,我十多年前游历至彼方,曾与其教众交过手,险些着了道,但幸而师门中有一功法正好与其克制,这才逃过一劫,现下我可用此功法为这姑娘解咒。但她如今经脉枯萎,却是与七情六欲香和迷心咒都全无干系,乃是她自身所炼内功所致。”
颜玉央一愣,沉声道:“请先生明示。”
“简而言之,便是她先修炼过一套内功心法,而后又修炼了一套,这两套心法之间,看似同宗同源,经脉运行之法却是大有不同,体内阴阳五行此消彼长也出了大错。就算心智不失,再过一年半载也会走火入魔,而今心智失去,停止练功,即刻受了反噬,而七情六欲香催其血脉,扰乱了她体原有平衡,加快了这般反噬,这才导致现今这般症状。再这样下去,不出六个月,她便会全身经脉尽断而死。”
阿娜依不懂武功,听得云山雾绕,颜玉央却是瞬间明了。
她练了玄英功与白藏功,所以才会如此!
可当初李无方亦修炼了此功,甚至他已将四部功法全部融会贯通,练成了那九重云霄神功,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知晓他练功遭遇关隘?
“先生可有解决之法?”
楚先生捻须,老神在在道:“有倒是有,但你不一定能做到。”
颜玉央冷着脸道:“且说。”
见他目光如刀仿佛要杀人一般,楚先生嘿然一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第一种方法,她所练内功应当还有其他,若能趁经脉枯萎殆尽之前,在三年之内全部练完,使其体内阴阳五行自生自长,融会贯通,应当还有一救。但她经脉已遭损伤,在继续练功之前,须有至少有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为其疗伤止损,重塑经脉才行。”
颜玉央闻言心念百转,另两部功法普天之下只有李无方在手,可且不说那李无方来无影去无踪,无处可寻,即便寻到,如何从他手中讨要?又去何处寻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更重要的是,若走这一条路,他二人必须出南疆回到中原才行。
于是他毫不犹豫回绝道:“第二种方法呢?”
楚先生似乎早料到他会知难而退,并不意外,只轻描淡写的道出另一条路:
“抽薪止沸,废其武功,一切迎刃而解。不过还是那个问题,她经脉已损,若无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为其疗伤,她终究有一日还是会死于经脉尽断,只不过那一天会来得稍微晚一些。”
“多久?”
“十年。”
颜玉央轻声一笑:
“也够了。”
纵使最贪心的幻梦里,他也从不曾奢求与她白头到老,如今这一日一夜,一时一刻,都是偷来的,十年,已经足够了。
楚先生眉头微皱:“你不觉得选哪一条路,该由这姑娘自己做主吗?无论你是她夫君,还是她兄长,哪怕是她爹,此事性命攸关,到底该由她自己来抉择。”
“她已心智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