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早是谁啊?难道是阿娘?阿英你先坐,我去开门,新娘子不能见人!”
说着出了房门,登登登跑下楼。
裴昀正在发愣间,忽听有人唤她,她转过头来,发现竟然有人攀在一楼的竹棚上,直接站在了二楼窗外正看向自己。这人一身锦衣华冠,满面皱纹,乍一看是寻常老妪,眉梢眼角却仍是少女神情,不是阿笑还是哪个。
“你要成亲了是吗?”她幽幽问道。
“是啊!”裴昀来到窗边,含笑道,“你是来喝我的喜酒吗?”
“真好啊......”
阿笑目光扫过房内搭在衣架上精美的刺绣嫁衣,和铺了满床的繁复银饰,眼中流露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臭书呆的情况很危险,一刻也离不开人,我只来看一下,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能把耳环送给我吗?”
爻寨有习俗,新娘子婚礼后要将一只银耳环送给最要好的未嫁小姐妹,祝福她也能快快找到情阿郎成亲。
“可我没有耳环。”裴昀为难道,她没有耳洞,故而阿娜依也没给她预备耳环。
眼见阿笑面上泛起失望之色,她急忙道:“但我有银簪,我送你一根银簪好不好?”
说着她转身在那一大堆银饰中挑了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朵顶花,跑回来塞到了阿笑的手里:
“送给你,祝你也快快和你的情阿郎成亲!”
阿笑握着手里的这朵银花簪,脸上堆积的皱纹颤了颤,似乎像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片刻后她轻声道:
“谢谢,愿你和世子哥哥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们一定会的啊!”裴昀笑眯眯道。
门外传来登登登上楼的脚步声,阿笑也没有道别,就这样一言不发跳下竹棚,匆匆离开了。
与此同时,阿姿推门而入抱怨道:
“不知是谁,一大早来敲门,连个人影也不见,我找了好大一圈,只找到了这封信——贺新婚大喜,阿英,这是写给你的。”
裴昀接过那红彤彤的信封,拆开一看,只见信上没称呼没署名,只用飘逸潇洒的字迹写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大道无欲,运行日月,大道无为,长养万物......”
裴昀默默读着信上经文,越瞧越是不明所以,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可她总觉得近了,离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答案都越来越近,她只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啊啊啊!顶花怎么少了一只?丢到哪里去了?阿娘一定会杀了我的!阿英你先别发呆了,来跟我找簪花!”
仿如站万丈悬崖之边被人一把拉回,裴昀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惊醒,随意把信揣在怀中,心虚道:
“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快点上妆吧,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
“对对对,先上妆先上妆!不对,先穿衣再上妆!”
阿姿急急忙忙取下嫁衣,向阿英走了过来。
第165章 第五十九章
爻寨娶亲这天唤作插花日,通常是极为热闹的,十八寨男女老少盛装出席,新郎家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欢歌笑语,鞭炮震天,走村过寨去新娘家迎亲。而新娘家一般要有亲友拦门,双方礼郎礼娘互唱拦门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斗一斗口才,惹得宾客亲友得趣大笑才罢休。
但因着颜玉央与裴昀是在阿娜依家自娶自嫁,因此诸如拦门,辞行等礼数皆省了,迎亲队伍直接用花轿抬起新娘,绕寨逛上一大圈,向谷场而去。
许多小孩子围绕着送亲的队伍唱歌打趣,他们笑着闹着,不停的讨彩头,讨喜糖,向新人们身上扔彩纸碎片。
颜玉央身下所骑了一匹浑身玄黑的小毛驴,驴儿被刷洗得油光水滑,身绑大花红绸,骄傲的扬起头颅,一颠一颠的驮着新人。
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相隔不远,便是他那坐在竹轿上的新娘,裴昀今日一身华美嫁衣,绣花精致,从头到脚都戴满了繁复的银饰,银项圈、银胸牌、银手镯、银腰带,头上更是顶了一顶高高的银角帽,诸般奢华饰物,非但没将她淹没,反而更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无双,雍容端庄。
她见他回头,于是开心的挥手示意,眼见她明媚的笑容与清澈的目光,这一时一刻,颜玉央心中从未过的轻盈与快活。
及至谷场,宽敞的空地上早已大摆宴席,十里八寨的老少爷们皆汇聚于此,一见新人到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便在满座宾客见证之下,颜玉央与裴昀行礼。
一拜天地,谢天降祥瑞,愿天长地久,盼福寿安康。
二拜高堂,感生时恩节,念在天之灵,愿来世相报。
夫妻对拜,三生结连理,惟愿情不移,生死相与共。
礼成!
颜玉央与裴昀同时抬头,望向彼此,四目相接,眼中说不出的灿烂欢喜。
此日此夜,此时此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他与她海枯石烂,白头偕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按照寨中的习俗,接下来二人便挨桌向宾客敬酒,无论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举杯碰盏,照面便喝。颜玉央一手端着酒碗,一手牵着裴昀的手,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下肚,醉意越发浓重,可心中喜悦却是越发高涨。
他终于明白,俗事间婚丧嫁娶的意义,终于明白,为何阿娜依执着于让二人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人生至喜莫过于此,倘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算叫他顷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欢庆从白天一直持续到下午,晚上点起篝火,更加热闹。
“寨主,杨家的人到了!”
但见一队人从谷场外而来,迳直走到喜宴中,为首之人是个三十几许的汉人男子,一身戎装,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正是播州杨家主杨直长子杨邦忠。
阿娜依一见此人,顿时心花怒放,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嗔怪的语气中暗含三分亲昵:
“大公子怎地来吃喜酒也迟到?好在我特意为你们留了一挑最醇香的甜米酒,今晚大家务必不醉不归!”
四下宾客也跟着起哄:
“对,不醉不归!”
“要罚杨大公子也唱敬酒歌才好!”
裴昀见陌生的新客人到场,刚想上前认识,却被颜玉央拉着手臂搂到怀中,不让来人看见她的脸。
“为什么不让我去?”她仰头不解道。
颜玉央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那是阿娜依的客人,让她来招呼。”
而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杨邦忠却面沉如水,他定定望向阿娜依,缓缓道:
“龙寨主,我今日来此不是为吃酒的。”
阿娜依余光一扫,这才注意到他们这一行人都是佩刀而来,笑容不禁慢慢淡去,
“那不知大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舍弟邦钰的下落昨夜已经寻到。”
阿娜依一愣,不知他为何在大庭广众谈论此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可是在赤龙寨祖坟山寻到的?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着便想将他带走,而杨邦忠却岿然不动,兀自开口道:
“不,舍弟是自己回到杨家的。他现今身中奇毒,昏迷不醒,且临昏倒之前,亲口所说,他是被你龙娜依所掳,这段时日一直被囚禁在白龙寨中,你下毒意图杀人灭口,他几经波折这才逃出生天!”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胡说八道!”阿娜依花容失色,“我从不曾囚禁过九公子,亦从不曾对他下毒?此中定有误会!”
“舍弟之话,家父与我及杨家众人亲耳所听,还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是我九弟诬陷于你?他有何理由这样做?”
“那我又有何目的毒害你九弟?!”
“龙寨主,事到如今你还想再抵赖吗?”杨邦忠痛心疾首的看向阿娜依,沉声道,“去年蒙姜之事处处透露蹊跷,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挑拨赤龙寨与杨家一般,前段时间开棺验尸,发现那蒙姜根本不是于成家主掌下经脉尽断而死,而是中了你白龙寨的毒。家父早已怀疑你是罪魁祸首,却被我阻拦,今次让你寻回舍弟,便是给你最后的机会,谁料到你仍是不肯罢休!黔江水岸有寸心花海相隔,赤龙寨之人又如何能过江劫人?你道舍弟被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说在那赤龙寨祖坟山,是否便想趁此机会再次挑起我杨家与赤龙寨纷争,借杨家之手,为你白龙寨报仇?”
面对杨邦忠的连声质问,阿娜依并不反驳,她只一字一顿道:“我没做过,你知道,我不会因一己私仇拿整个水西十八寨冒险。我可以对白龙神立誓,我龙娜依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这样你可否信任我?”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铁证如山已摆在眼前。”杨邦忠叹了口气,放低声音道,“娜依,和我回播州吧,我会在父亲面前为你求情的。”
“你要抓我去播州大牢,让各寨首公审我?”阿娜依怒道,“杨邦忠,你怎敢这么对我?”
“不是我要如此对你。”杨邦忠肃容道:“当年南疆众寨首歃血为盟,约定互不相犯,若有违者由杨家出面主持公道,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放屁!少提当年的歃血为盟,是你杨家坏了规矩在先!七家族寨,五家铜印都叫你们收了回去,现下是轮到我白龙寨了吗?想要抓我出寨,先问问我水西十八寨的子民答不答应!”阿娜依冷笑道,“各寨首听令!”
“有——”
谷场气氛随着二人的对话急转直下,欢歌笑语的喜宴早已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眼下阿娜依一声令下,分散在谷场各地的十七寨首一同起身,只等再一声号令,便吩咐各寨壮丁动手。
杨邦忠面上毫无惧色,手握腰间长刀刀柄,朗声道:
“龙寨主,我不想与你白龙寨动手,但我既然已亲自来此,便不会空手而回。现下杨家子弟兵三千人马已将你白龙寨重重包围,若真开打,我敢保证你水西爻寨也讨不到半点好!”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爻寨固然人人会毒,但杨家久居南疆又岂无防身之法,且杨家子弟兵训练有素,忠勇无双,只可战死不可战败,赤手空拳的寨民岂是他们的对手?三千人,足够和十八寨万余壮丁拚个鱼死网破了。
便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一人冷喝道:
“你们两个,统统给我闭嘴!”
杨邦钰和阿娜依回首望去,只见那一袭喜服丰神俊貌的新郎,伸手将自己的新娘护在身后,满面寒霜看向二人。
“双龙寨千年渊源,白龙寨之毒,赤龙寨未必没有,旁人也未必不会。九公子即便亲口所言,也未必可信,或中迷心异术,或有人易容假冒,昏迷之前神志不清之话岂能不问青红皂白便当真?寸心花海活人不可穿越,死人却无碍,蒙姜炮制尸偶之事大公子已全然忘记了吗?赤龙寨祖坟山确有古怪,刀七便是活生生的人证可问,待杨大公子亲自带人前去赤龙寨探查一番再来兴师问罪不迟!”
他三言两语将杨邦忠的质疑全部反驳,而后冷冰冰一字一顿道:
“今日乃吾与吾妻大喜之日,杨大公子若想留下来喝杯喜酒,我自然欢迎,龙寨主一尽地主之谊,我亦十分感激。但两位若再因私人恩怨,纠结什么信与不信,做与没做,叫两家兵丁寨民动手,毁了我夫妻二人喜宴,休怪我手下无情!”
此人不过是这爻寨中一个成亲的寻常后生,可那话中的凛然杀气,叫在场众人都不禁静默了一瞬,一时间谁也不敢出声。
杨邦忠细思其言,亦觉有理,此中迷雾重重,不可轻举妄动。阿娜依被他这一喝,却也幡然醒悟,事情还有转机余地,莫因一时意气而铸下大错,当下不卑不亢开口道:
“新人为大,喜宴见血不详,有事容后再说。”
杨邦忠脸色难看,却到底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他重重看了一眼颜玉央,意味深长对阿娜依道:
“白龙寨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还劳得龙寨主亲自为其主婚?”
阿娜依冷笑了一声:
“白龙寨现下还是我龙家的寨子,不必事事向杨家禀报。今日白龙寨不欢迎外人,杨大公子请回罢。”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明日我会派人去赤龙寨询问祖坟山一事,而三日之后,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杨邦忠目光复杂的看向阿娜依:“娜依,你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