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闻言一愣,随即纵身一跃,跳下山坡,紧随那寨民走了。
来到前方不远处,但见地上盖着一大块白布,下面起伏的轮廓隐约盖着一物,裴昀掀起一角看了一眼,随即又盖了回去,心头酸楚,不忍再瞧。
那是她的追月,跟了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身经百战的白马追月。
如今丧命于寸心花海之中,早已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为何这世间啊,总是聚少离多,一切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裴昀长叹一声,对那寨民道:“这位大哥,还请帮我一同为白马下葬,便叫它长埋此地罢。”
至少这里鸟语花香,风光甚好。
“欸!”
.
裴昀走后,一个身影走上山坡,来到了阿娜依身后,虽无声无息,但阿娜依却心知肚明他是谁。
“哟,大公子也来监工了?”
她笑意盈盈道。
杨邦忠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涩然开腔:
“娜依,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有某种默契的。
当年二人之事,何止她一人抗争过?他又何尝不曾与父亲据理力争,甚至拔刀相向,被家法处置,险些被杨直活活打死。她嫁人之后,他日日喝得烂醉,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直到娘亲在他床前哭着将他痛骂一顿,他才终于接受了这现实,重新振作起来。
她是被逼无奈,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这么多年过去,她从那敢爱敢恨的爻族少女,变成了果敢狠辣的水西寨主,而他亦从那一腔热血的莽撞少年,变作了深沉冷静,独当一面的杨家少主,岁月悄然将一切改变,但至少他与她,那颗历经世事,千疮百孔,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中,仍然应有一个地方刻下了对方的名字。
他不懂,她为何不愿嫁他,是他做错了什么?还是他们间的这份默契,终是已被岁月磋磨殆尽,再也不剩了?
“你没做错,你事事已家国天下为先,哪有错处?”阿娜依轻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赌气吗?我有自己的考量,你为杨家,我为爻寨,当年如此,现今亦是如此。”如若她嫁与杨邦忠,且不论寨中众人反对与否,她等如是将水西十八寨作了嫁妆,直接双手奉上杨家。杨邦钰虽是嫡出,却是幼子,就算有朝一日继承家主之位,还要等上个几十年,阿姿嫁给他,一切便还有回环余地。
“那我们呢?”杨邦忠苦笑,“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凭什么?”阿娜依长眉一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甩开我?”
杨邦忠一愣:“什么?”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日后我是你九弟的岳母,你杨大公子受累要唤我一声长辈,山城既建,往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拍了拍杨邦忠的肩膀,潇洒转身而去,徒留后者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半晌之后,他亦无奈摇头一笑,如同多年以前,他每一次包容那泼辣爻女的任性妄为一般。
寸心花海之前,七情六欲无所遁形,谁都不能隐瞒,播州杨家与爻寨的纠葛注定还要继续下去,世世代代,直到永远。
.
诸般大事尘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件。
身中赤龙王剧毒,昏死一年之久的杜衡终于醒过来了。
其实当初阿笑毅然决然牺牲自己,多少带着三分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彼时杜衡体内剧毒反覆,奄奄一息眼看不活,阿笑无可奈何之下再次以血换血,将蛇毒全部渡到自己身上,饶是神物辟邪珠也没能承受得了。濒死之际,阿笑眼见族人受难,这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投身山顶天池之中,最终将融化了辟邪珠的血肉之躯还给了这片土地,解了大爻山之危。
而今她用自己性命换回来的情郎终于苏醒,裴昀为他把脉,发觉他体内余毒全清,经脉顺畅,血气蓬勃,总之什么都恢复如初,只除了一件——
他忘记了龙阿笑。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丢失了自遇见龙阿笑之后所有的记忆,整个人还活在十年前。
“这位公子你还要我讲几遍,小生播州人士,姓杜名衡,年方十八,乃是杨柳街药铺的学徒。是是是,我是打算去爻寨寻药,但这只是个想法,人还没去呢!我从来不认识什么龙阿笑,更没去过什么燕京什么世子府,公子,求求你放过小生吧!”
十八岁的杜衡初出江湖,青涩稚嫩,远没有多年前裴昀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所遇见的白面书生那般圆滑老练,只稍微一诈,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丝毫不知自己就这样眼睛一闭一睁间,从十八变作二十八,十年弹指一挥间,多少兴亡更替,多少爱恨情仇,多少生离死别,统统化为灰烬。到乡翻似烂柯人,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裴昀不知究竟是龙阿笑临死之前给杜衡下了什么古怪的毒,又或是那赤龙王蛇毒入脑伤了他的记忆,但事已至此,佳人已逝,他已成了彻底的局外人,倒也不必再将他卷进是非之中,或许一切都是天意罢。
她心中怅然一叹,只问道:“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家中可有他人?”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药铺就是我家。”
“那药铺是何名号?”
“杨柳街,百草堂。”
裴昀猛然抬头:“你是百草堂的弟子?!”
杜衡莫名其妙:“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百草堂遍布天下,远在南疆也有分号,堂中弟子皆以百草命名,她却是从来没料到这点。
“你...可见过神医千金手救必应?”
“那不是我们百草堂祖师爷嘛!”杜衡有些赧然道,“我不过小小一学徒,哪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
此话在理,可裴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又问道:“你说要去爻寨寻药,寻什么药?”
杜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其手段之拙略,裴昀简直看不下去眼,直接将斩鲲往桌上一拍,吓得他赶紧抱头求饶:
“大侠饶命,我说我说!我、我是要去白龙寨蛇窟偷...呸呸,是求,求金银石斛!”
又是金银石斛,怎么会这般巧合?按理说十年前的杜衡应当尚且与颜玉央素不相识才对。
裴昀皱眉问道:“为何而求?”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掌柜发布的任务,这是其中最值钱的一件,我手头紧俏,只能冒险一试了。”
裴昀越听越是糊涂:“什么任务?你不是药铺学徒吗?不在铺子里抓药熬药,为何要外出冒险?”
杜衡理所当然道:“百草堂和其他寻常药铺不同,学徒无须做那些个杂事,掌柜每隔一段时日都会交代下来一些任务,或是寻人寻物,或是打探消息,完成之后回到药堂自然会有相应酬劳。寻金银石斛这事,听说都高悬好多年了也无人完成,一是那白龙寨毒物遍地,外人难进,二是此物娇贵,离土即死,就算偷到......咳咳,求到了也带不走。不过俗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兴许我杜衡就有这般运气呢!”
裴昀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极诡异的猜想,天下间哪有药铺是这般谋生的,如此打探消息寻人寻物,丝毫不像是药铺,倒像是......逍遥楼!
其实她一直有所疑惑,逍遥楼当初纵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后盾,又是如何做到耳目遍布南北,手眼通天的?以小瀛洲岛上那区区百人怕是还做不到。
那么,若是换作分号开遍天下,学徒多如牛毛的百草堂呢?
当初重金酬谢,令四师伯开下第一间百草堂的人究竟是谁,连裴昀也不清楚。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她六师叔谢文翰?
百草堂就是逍遥楼,逍遥楼就是春秋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蒙兀攻取中原搜集情报而用!
待想通了这一切时,裴昀只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师叔公,这个局,你究竟布了多久?
第176章 第陆章
“裴大哥,我还没当面向你好好道谢呢,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裴昀前去探望杨邦钰,亏得他年轻力壮,经过休养这段时日,身子骨已是大好。只见他气色红润,双颊也长了肉,这几日在床上已然躺不住,吵嚷着要出门透透气。
“不必道谢,本就是我一时疏忽,没照看到你,累得你吃了这么多苦。”
杨邦钰脸色一垮:“裴大哥这样说,还不如骂我几句呢,是我技不如人,栽了也是应当。本还想着建功立业,大展拳脚,叫爹爹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出师未捷,从头躺到尾,真真是丢人败兴。”
裴昀不禁笑了笑:“你年纪尚轻,只要勤学苦练,日后大展拳脚的机会还多着!只是你这冲动冒失的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三军阵前不听调令,实乃为将者大忌。”
杨邦钰正色道:“爹爹和大哥已因此训斥过我了,裴大哥放心,此番我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杨邦钰顿了顿,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开口道:
“裴大哥,你、你知不知晓,我爹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裴昀正想着如何开口说出来意,没想到他倒先提起这茬了,当下淡淡一笑:
“我自然知道。”
杨家世代武将,杨邦钰打小便一门心思习武练功,保家卫国,从不想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如今骤然被定了亲事,心中不禁又是赧然又是忐忑。他知晓这亲事更多是为笼络水西十八寨而联姻,但他毕竟少年心思,忍不住便向裴昀打听起来:
“裴大哥,你可见过这位姑娘?她......她人好么?她愿意嫁我吗?”
“她名唤阿姿,年方十六,貌美如花,心地善良,与你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裴昀揶揄道,“不过她究竟愿不愿意嫁你,我也不知,你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一问她。”
“啊......这、这也是,该我亲自去问问他。”杨邦钰红着脸点点头,“待我伤好之后,便亲自去一趟白龙寨。”
裴昀含笑看着面前天真烂漫的少年郎,心中感慨莫名。虽知联姻一事势在必行,但她还是期待这二人能成就一段佳偶良缘,衷心希望阿姿能如她所愿找到如意郎君。
“小九郎。”
她郑重其事对他道:“阿姿是个好姑娘,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杨邦钰虽诧异于裴昀如此托付,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回答道:
“我会的。”
少年人总是诺言轻许,张口闭口便是一生一世,全然料不到未来漫长的前路,数不胜数的悲欢离合。幸而人各有命,他生于播州杨氏,在其父兄镇守之下,无论十万大山以外的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如何风起云涌,至少南疆这片土地始终未经历太多战火洗礼,此时他还未曾见过面的少女,终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二人在播州这片安宁净土平静安稳的渡过一辈子。
他终是实现了自己少年时许下的承诺,只是彼时,叫他许诺之人,却不知已去了哪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乱世之中,有时不经意的一面,也许便是最后的诀别了。
南疆之事至此告一段落,三日后,裴昀辞别杨家,离开播州。
刚出城门不久,忽听背后有人呼唤:
“裴公子留步!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见一书生模样之人从播州城的方向一路跑来,一口气冲到了她马前,双手高举,拦住了她的去路。
“杜衡?你找我?”
裴昀坐在马上,垂眸看向面前之人,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要去邕州吗?”
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自那日她二师伯与三师伯和她摊牌之后,遍布天南海北的百草堂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关门大吉,人去楼空,不知算是溜之大吉,还是功成身退。
杜衡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强接受自己观棋烂柯,一梦十年的事实,但如今百草堂不复存在,他自然再无处可去。正逢阿娜依扩大商队,招兵买马,他思来想去,决定加入其中,随之去邕州。
“我、我来找你,是问你呼呼...问你一个问题......”杜衡气喘吁吁道,“他们都推说不知,我...我觉得你一定能给我答案......你之前呼呼,累死我了,你之前是不是向我提过一个姑娘?这可是她的簪花?”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朵精美的银白顶花,正是当初裴昀嫁衣银饰里的那一只。
“我一醒来,身上便揣着这朵簪花了。其实这十年来的事,我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片段,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去白龙寨盗药是如何逃脱的,我为何要离开播州这么多年,为何投靠了北燕世子,如今为何又回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越看却越不清,这一切......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