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儿你啊,还真是固执.....不过,我倒也没资格来教训你。”
宋御笙无奈叹息,不再相劝,只兀自道:
“北燕骄奢淫逸,南宋软弱腐败,两国气数将尽,所谓天命所归,就是无论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后都注定君临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毙,我必须亲手将燕宋埋葬......其实我答应了师姐在谷中陪她一辈子,她若信守承诺,兴许我也不必出谷亲自料理这些事了,可是她违背了誓言,她抛弃了我,无论师兄还是南瑶,甚至是昀儿你,都比我在她心里重要得多......因为你们是她与师兄所出,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永远也比不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语无伦次,直到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滑倒在地,裴昀一惊,大步上前扶起他,唤道:
“小师叔公!小师叔公你怎么样?”
宋御笙面如金纸,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解毒续命丹再也续不了他的命,宋御笙这一辈子终是走到尽头了。
他颤抖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
“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儿你亦练了天书之功,经脉受损......你可练此功法,再寻人为你疗伤......只是、只是《长生经》早已失传,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轻易与人动武,或许、或许......也能多活几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制的涌出泪水,她接过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会的。”
纵使他与她毫无血脉牵连,纵使他翻云覆雨害了许多人命,纵使他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但正如他所说,他明明有千百次机会可以杀掉她这块不自量力的绊脚石,可他一次都没有。
宋御笙勉强笑了一下,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他用尽最后力气,喃喃自语道:
“其实我这一生,虽幼时坎坷,但......但终究是苦少乐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来,他带我去了一个......一个世外桃源,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仙人和一个女仙人......只不过,嗯......只不过他们早已成双成对,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终其此生,他都无法插足其间,赤碧双仙笑傲江湖,而他却只能被留在春秋谷中,兀自抚琴,弹奏着一曲永远也不会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师姐!你为何不来接我!师姐,你为何只理师兄不理我?师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间,宋御笙迸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啼哭,脖颈一仰,气绝身亡。
“小师叔公——”
裴昀大悲大恸之下,气血翻涌,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识。
......
裴昀再醒来之时,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先是在佛武会上与大悲法王交手之时受了内伤,而后又接连历经震撼打击,可谓身心憔悴,内外皆伤。人乃血肉之躯,哪经得起如此磋磨,心诚方丈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强行将她留下来休养。
裴昀没有反对,因为她由衷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由内至外的疲惫,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
“侯爷,按照您的吩咐,已将宋、李二位施主下葬了。”
小和尚念法站在榻前,向靠坐在床榻上的裴昀禀报道。
裴昀轻声颔首:“好。”
所谓一死百了,烟消云散,恩怨两清,唯有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担所有。
“六真宗与太华派的人确已离去了吧?”
“正是。”
“心尘与心澄二位大师的后事办了吗?”
念法眼眶一红,低声道:“昨日出殡,寺中上下齐诵经超度,接引二位师叔祖前往西天极乐。”
裴昀点点头,又问道:“心业大师伤势如何了?”
“心业师伯祖还未苏醒,但已无性命之忧了。”
遭逢此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两死一伤,不知要过多少年宝陀山才能再塑昔日鼎盛辉煌了。
裴昀心中怅然一叹,此次她奉命前来护寺,最后落得这般结局,却不知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屋外传来扣门之声,念法前去开门,看见来人不禁满面愕然:
“心......心明镜师叔祖,你怎么会来?”
心明镜淡淡一笑:
“阿弥陀佛,念法不必惊慌,是方丈师兄首肯小僧前来探望裴施主的。”
“心明镜大师......”
裴昀欲下床行礼,却被心明镜长袖一拂,推回了床上。
“裴施主不必多礼,小僧乃是忧心施主的伤势,这才特来一探。”心明镜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小僧略通医术,可否让小僧为施主诊一诊脉?”
裴昀当即伸出手腕,心明镜切脉片刻,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大师,您瞧出什么了?”
心明镜不语,只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法,裴昀会意,随即寻了个由头将其支走,于是心明镜这才开口道:
“裴施主经脉之损,较之前几日似乎更为加重了。”
裴昀苦笑:“我也是料到了这一局面。”心明镜沉吟道:“不知施主究竟练得什么武功,为何会有这般后果?恕小僧直言,小僧先与玉箫仙交手,又观施主与旁人过招,只觉你二人武功内力似乎系出同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瞒不过大师的慧眼。”
裴昀幽幽一叹,便隐去了天书细节,将九重云霄功的禁忌与关隘讲与了心明镜听。
“阴阳循序,五行运转,如此练功之法,小僧当真闻所未闻。”心明镜仔细思虑片刻,点头道,“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这般神功若能练成,说不定当真能斩尸成圣,羽化登仙。可如今五行缺一,裴施主你的处境却是大为险峻,就算将四篇功法融会贯通,也如那玉箫仙一般留下罩门死穴,一旦与人交手则凶险非常。”
心明镜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若求保命,眼下你只能先硬着头皮练第四篇功法了。施主不必担心,届时小僧会助施主一臂之力,以小僧内力修为,替施主疗伤治愈经脉之损,应当可以胜任。”
裴昀一惊,急忙劝阻道:“大师仁善,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为我疗伤亦会有损大师修为,在下于心何忍?”
心明镜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本以慈悲为怀,施主性命危在旦夕,小僧怎能置之不理?小僧这一甲子内力修为本就是被师父所传,凭白得来,所为即是保全大光明寺上下,如今施主仗义出手,解除我寺灭顶之灾,小僧将这一甲子功力还于施主,可谓是因果轮回,天经地义。况且小僧观施主心事重重,似是遭遇人生困境,不若便趁此机会休养一段时日,所谓欲速则不达,有时停下脚步,才能再次出发。”
裴昀听罢,一时愣怔无言,心明镜大师所说不错,眼下她心中确实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对错,大至生死家国,而她的伤势也委实不允许她再东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许,她是该休养一段时日了。
“只是......”裴昀心中仍有犹豫,隐晦开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镜为她诊脉,自然知晓她话中之意,他不以为意,只平和道:
“众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视同仁,男女老幼本无区别。其实,雪涛山上尽是困顿之人,若施主无处可去,或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驾。”
第195章 第二拾五章
裴昀辗转思索数日,最终决定听从心明镜的建议,留在大光明寺疗伤休养,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回临安一遭,亲自向赵韧覆命辞行。
便在江南杨柳初青,桃花初红之时,裴昀回到了临安城。一路上她习惯性的昼夜赶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早已没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于年后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荡,终于只剩下了裴昀一个人。
回府之后,裴昀询问管家,在她离开这段时日,府内可有何事发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禀报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随口提了一句:“对了,前几日府外来了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赖在门外不肯走,无论给他饭食还是银两都无法打发,后来叫了府中护卫将他赶走了。据说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爷回来时见没见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乞丐?可说要做什么了?”
“模样嘛倒没留意,应当是个年轻人,不知要做什么。”管家回忆了一下,“对了,听说话似乎是蜀地口音,许是西边逃难来的。”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带我去瞧瞧。”
管家带路,可是二人在街上寻了许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养济院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管家道:
“许是已经离开去别的地方了罢。”
裴昀听罢不语,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她所料不错,此事确实还未结束。
日暮时分,她正在用饭之时,婢女核桃突然来报:
“侯爷,管家说那个乞丐又来咱们府外了,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浑身是伤,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当即前去查看,一路来到门外,只见众家丁护卫围了一圈窃窃私语,圈子当中之人大头冲下趴在地上,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见裴昀到来,急忙禀报道:
“侯爷,是前几日来的那个人,听闻是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轿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虚,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将那乞丐翻转过来,她拂开他脏乱不堪的长发,细细端详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骤然神色大变:
“窦娃!怎么是你?!”
这乞丐正是当初钓鱼城中,白行山身边的心腹亲兵窦娃。
此时窦娃若有所觉,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他浑身一颤,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连指甲都已抠进肉中,渗出了丝丝血痕。
“侯爷——”他的声音嘶哑凄厉至极,“求你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惊:“安摧兄?他怎么了?他不是在蜀中吗?窦娃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想让下人先带窦娃进门治伤,而他却挣扎着不肯,执意先陈情。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守护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白麻布,布上用干涸泛黑的血迹潦草的书写了四个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抚上这几个字,不可置信道:
“这是......安摧兄的字迹?”
窦娃不善言辞,便在他磕磕绊绊的讲述中,裴昀终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当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顶替了陶万安任四川置制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后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狭窄,一直伺机报复。钓鱼城大捷之后,白行山声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视其之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机屡次向赵韧进言,诬告白行山独掌大权,不知事君之礼,恐有不臣之心。赵韧虽未听信谗言将白行山革职查办,但仍是心念动摇,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动身进京,试探他的忠心。
而适逢白行山积劳成疾,重病在床,根本无法远行。甄允秋正是知晓此事,这才使此毒计,白行山若回京,舟车劳顿,十有八九一命呜呼,若不回京,定会坐实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白行山身在病中,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所谓百口莫辩,进退两难,想他一腔豪情万丈,两袖浩然清风,呕心沥血只为忠君报国,保川蜀一方太平,当年殿前发下的宏愿言犹在耳,未曾想没等到十年,便落得个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场,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终服毒自尽,临死之前留下血书绝笔——我本清白。
窦娃泣不成声道:“大人去后,夫人也上吊了,她说、说,夫妻情深,生死相许......是我不好,我没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身孕,那是她与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爷!侯爷!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来临安求你......侯爷,求求你为大人做主,还大人清白!”
说着他跪倒在裴昀的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俯身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裴昀上前欲扶,却发现他双目圆瞪,额头鲜血长流,已是咽气了。
.
“侯爷!侯爷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宫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昀不顾侍卫阻拦,迳自闯入宫门,若非殿前司人人识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当做刺客诛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