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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_分节阅读_第176节
小说作者:锦绣灰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851 KB   上传时间:2024-06-05 20:04:19

  “我知晓了。”

  “我为你开一副方子,你照方抓药,按时调养,更有助恢复。”

  说着救必应起身来到一旁桌前,提笔落字。

  “四师伯今日来宝陀山,只是为了给我诊病的吗?”

  救必应动作一僵,一滴墨晕开在宣纸上,写到一半的方子自此废掉了。

  “昀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苦笑道。

  “没有不原谅,也没有原谅。”裴昀叹息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四师伯你。”

  “若说对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小师叔公他们,我还有一丝埋怨——不是埋怨他们的选择,而是埋怨他们为何一直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直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真相。但对四师伯你,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分,因为我知晓,他们各自为名为利,为报仇雪恨为一时意气,只有四师伯你,是为了师徒之情,同门之义。你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人如其名,你的心肠太软,无论救什么人,治什么病,对你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三年来在雪涛山,裴昀确实想通了许多,或许不是想通,只是给所有人找到了借口,寻到了理由,如此这般,她才终于能心平气和看待所有。

  救必应听罢久久无言,裴昀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听他哑声开口道:

  “小师父说我自幼便多愁善感,面慈心软,见百花凋零也不舍,见草木枯萎也难过,故而他教我岐黄之术,从那一天起,我便立誓一生悬壶济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起初,小师父并没有将他的全部谋划告诉我,只是他唤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叫我去救治什么人我便去治,无论是蒙兀大汗宗王,还是寻常将领士卒,众生平等,在我眼中都是性命,没有善恶尊卑之分,也没有什么该救不该救。”

  “可直到后来我才渐渐发现,那些我所救治之人,他们自己侥幸活了过来,却没有半分感恩,没有丝毫悲悯,他们毫不犹豫的去征战,去杀伐,无数人倒在了他们的屠刀之下,不是一个两个,不是成百上千,是数以万计,是一座又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又一个国家!”

  “燕京、蜀中、大理、襄樊、常州......所谓尸山血海,我竟是亲眼见到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年有太多人命间接死于我手,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已经不配再做一个大夫了......”

  话到最后,救必应已是泣不成声。

  裴昀心中酸楚,忍不住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知晓,四师伯你本心良善,如此本非你愿——”

  可她话没说完,手臂突然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昀儿,其实有一桩事,我对不起你,却始终不敢对你言明。”救必应艰难道,“此事......事关赵韧。”

  裴昀一惊:“四师伯你说什么?”

  “数年前,赵韧耳疾复发之时,我正身在漠北,由我弟子马蔺入宫为其问诊,我据其所言对症下药。然而在此期间,马蔺暗中受小师父指使,更改了其中一味药,此药本身无毒,但病人若有头风之症,长期服食,便会诱发加剧,严重之时,寝食难安,性情自会加以影响......昀儿,是四师伯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宋江山......”

  裴昀听罢,浑身一震,是了,赵韧当年正是因入洛大败耳疾复发,病愈之后没多久便又犯头风,受此折磨,这才逐渐变得暴躁阴郁,喜怒无常......

  然而转念一想,她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

  就算如此又如何?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性何其复杂,一个人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赵韧之变,固然有头风之因,可难道要将所有错处都推托到病症之上吗?况且赵氏本就世代有头风之顽疾,或早或晚,终究会有这一劫。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

  “不,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四师伯你既已幡然醒悟,今后有何打算?”

  “我要去赎我的罪。”

  “如何赎?”

  “不知道,但我已不配再叫救必应之名了......”

  救必应苦涩一笑,他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卷,伸手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封面上所写《医经》二字。

  “昀儿,我将毕生钻研的医术、所遇疑难杂症、毒药解药,皆汇于这册书中,现今我将此书传授于你,你若愿意,便自行学习,若是不愿,便替我寻个可靠之人,将其传下去罢......但愿,他比我更能分得清是非善恶,比我更加无愧于心......”

  这是裴昀最后一次见到救必应,此后江湖之上再无大慈大悲千金手之传说,但蒙军攻伐占领过,尸骸遍野的城池中,幸存的人们总会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不辞辛苦的收敛着路边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避免他们曝露荒野,无法入土为安,因为那些尸骸,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性命,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是公子与红妆。

  .

  救必应的来访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将裴昀本来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了。

  她在他的只字片语中,捕捉到了几个不寻常的字眼:

  襄樊、常州

  难道蒙兀铁骑已经攻打到了此处吗?襄樊一破,江南必破,江南一破,临安危矣!

  救必应走后,裴昀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忍无可忍之下,她终是下定决心,打开了桌案上的那只木匣。

  自当初谢岑来劝她下山,两人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后,这三年间临安再也没派人来找过她,但书信却是一封接一封不断。有凌越的,有凌青松的,有碧波寨的,有裴霖的,有谢岑的,亦有赵韧的......可她始终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时过境迁,有些执念淡去,有些隔阂放下,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雪涛山外发生的一切。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看之下,却是石破天惊。

  当年凌越上请招降收编蒙兀叛军一事遭赵韧拒绝,又发生白行山被逼死一事,凌越悲愤交织,自此缠绵病榻,翌年深秋于江陵府溘然长逝,临终时留下遗言: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

  凌越一死,京湖制置使成缺,甄允秋遂扶植亲信闾文山接任此职,不久蒙军即以水军突袭,闾文山初时尚且英勇反击,两军鏖战,不断在襄阳四周山水浅滩之间你争我夺,投入了大量兵力,宋军苦不堪言。而川蜀、两淮之地的战争也再次陆续打响,牵制阻挠宋军援军向襄樊靠拢,经年累月苦战之下,闾文山成了惊弓之鸟,昏招不断,数次中了蒙军之计,损兵折将,终于被蒙军堵在了襄阳城中,大军围城,瓮中捉鳖。

  闾文山贪生怕死,数月之后竟直接开城投降,襄樊遂破。

  襄樊一破,朝野震惊,四方重压之下,首相甄允秋奉赵韧之命,出任都督,亲率天下各路军马抗蒙,师出临安,盛况空前。

  甄允秋阵前欲与蒙军议和遭拒,他一气之下杀了蒙使,激怒了蒙军,双方集结空前兵力于丁家洲水路大战。在蒙兀重炮铺天盖地打击之下,甄允秋指挥失当,宋军主将带头逃跑,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惨败而终。

  自此,宋军士气大衰,鄂州、岳州、滁州纷纷投降,京湖重镇接连失手。为数不多誓守城池宁死不降的常州,在坚守两个月后被攻陷,因守城将领顽强抵抗,纷纷战死,蒙兀主帅巴彦恼羞成怒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常州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满城唯有七人藏在一座偏僻桥洞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劫。

  此役之后,各地守将更是不敢再生抵抗之心,蒙军一路突破长江防线,席卷江南,直逼临安。

第200章 第三拾章

  洛迦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观世音。

  裴昀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与面前高大的观音像静默相对。

  当初李无方以玉箫留下的痕迹早已被修补无痕,如今那金身佛像低垂的眉宇之间只有一片祥和慈悲,是观音菩萨,亦是慈航道人,照红尘五蕴皆空,渡世间一切苦厄。

  “当初您驻足宝陀山不肯离去,是心念故土,不舍远渡么?”

  裴昀轻声问道。

  她本不信神佛鬼怪,然而人到走投无路,左右为难之际,不免会想要求助神袛,渴望得到一份冥冥之中的指引。

  “如今,我又究竟该是去还是留?”岁月无声,抚平一切波澜,在雪涛山这几年里,她远离红尘俗事,见山海,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武功一跃千里,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人生于世,或许永远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但上善若水,海纳百川,又何尝不是一种超脱?

  许多事情她固然仍是想不通、看不淡、忘不了,然而眼下大宋危在旦夕,她终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你若心有所惑,何不掷一掷杯筊?”

  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裴昀回过头来,只见心明镜自门外缓步走来,在她身旁站定。

  裴昀叹道:“将人生大事交于虚无缥缈之偶然么?”

  杯筊乃寺庙求心愿之法器,两瓣新月般的弯木,一面凸一面平,抛掷于地,两面皆凸是为阴杯,意不定,两面皆平是为笑杯,不可行,只有一凸一平才为圣杯,可应允。

  “不,”心明镜摇头道,“掷杯筊不是神佛之意,而是你自己的心意。茭杯落地,或凸或平,你或悲或喜,那一刹那间,你心中已有答案。”

  “可是......若我的答案是错的呢?”

  心明镜轻笑了一声:“这多年过去,难道裴施主还不曾明白?世间本无是非对错之分,求仁得仁,自可立地成佛。”

  说罢,他缓缓伸出手,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对鲜红的杯筊。

  裴昀沉默半晌,终是将那茭杯接了过去,合于掌心,默念所求,将掷未掷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心明镜:

  “大师慈悲为怀,不惜自损修为替我疗伤护功,而今我若再去水里火里,生死奔波,岂不是辜负了大师的一番苦心?”

  一甲子内力大损,如今的心明镜面容浮现老态,终是不复当初青春不衰,少年之姿。

  “裴施主焉知如此非小僧所求?”心明镜微微一笑,“哀莫大于心死,救人一心,比救人一身更加功德无量,施主无论如何选择,小僧都衷心祝愿,乐见其成。”

  “多谢大师,弟子这辈子有缘得见大师指点迷津,醍醐灌顶,乃是三生有幸,若有来世,弟子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昀亦是一笑,双手松开,茭杯骤落,一阴一阳,正是圣杯。

  自此,剥开迷雾,尘埃落定。

  .

  当夜,裴昀将箱底尘封三年的斩鲲取出,寒光凛凛,切金断玉,锋利如昔。

  她正坐在房前矮阶上擦拭长剑,只听不远处树丛乱石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枝丛掩映下,那灰色僧衣一角与那珵光瓦亮的头顶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

  “又被你发现了。”

  那人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吭哧吭哧从树丛里爬了出来,是个年轻的和尚,只见他僧袍宽大,瘦骨嶙峋,脸色灰白,眼底乌青,等闲不同人对视,可一旦望向谁,目光又直勾勾、死钉钉,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不是说过,你下次要记得把光头也藏起来吗?你能看见我时,我自然便看见你了。”裴昀笑道,“正命。”

  “很亮吗?”正命愣眉愣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含糊不清道,“爹不让剃,师父说要剃,不知道听谁的,我觉得好冷,下回包上......”

  裴昀上山之后,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正命接受自己,见到她时不发疯犯病的,如今他待她,与待心明镜和正志差不离,只是他时常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她几乎都听不懂。

  “你找我有事吗?”她温声问道。

  “师兄说,你要下山?”

  “是啊。”

  “他说,你是傻子,比我傻。”

  裴昀失笑:“是啊。”

  正命愣了愣,而后严肃道:“这样不好。”

  “可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了。”

  顿了顿,裴昀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正命,你想下山吗?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你也能下山了。”

  “我不下山,山下不好。”正命听罢连连摇头,“山下的人坏,师父师兄好,我不要走。”

  “也是。”裴昀点了点头,“这样看来,你确是比我聪明。”

  正命呆了呆,小声道:“不好,聪明不好,傻才好,爹说傻才好,傻才能活命......”

  裴昀兀自擦过剑鞘剑身,将斩鲲握在手中,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扑面而来,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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