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须颜玉央动手,蒲宗昌的手下便已经上前抓住了她,一人扯住她的头发,一人狠狠在她后劲砍了一手刀,珍珠顿时浑身软烂如泥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好女儿,不必再心怀侥幸了,十八支船队都已被我收回,虎蛟营的叛徒亦被我斩杀,还有城中官衙里你的那几个相好,现下恐怕正自顾不暇,无人能来救你了。”蒲宗昌阴惨惨笑道。
眼见大势已去,蒲妙婵花容一片惨淡之色,她死死盯着眼前她应当称之为父亲的男子,咬牙道:
“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你已杀了我七个相公了,今日你便连我也一块杀了罢!”
蒲宗昌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费劲辛苦将你养大,让你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大逆不道欲谋害于我,简直猪狗都不如!我不会让你这个小贱人这么轻松的死去的,来人!带下去!”
颜玉央冷眼旁观这对父女互相之间谩骂与控诉,对这家门恩怨丝毫不敢兴趣,直到蒲妙婵被带下去后,他这才开口对蒲宗昌道:
“为何提前上岸?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蒲宗昌虽毫不留情的处置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对这个便宜女婿还是高看三分,正如他所说,若非此人报信示警,他恐怕当真会落入蒲妙婵的圈套了。他不知此人为何倒戈归降,但如今木已成舟,谁也无法再从中作梗,因此,他便也直言不讳道:
“行朝御驾临泉,如此天大的变数,我若再晚归几日,怕是整个蒲家都保不住了。”
此人老奸巨猾,倒也算审时度势,慧眼如炬,颜玉央心中冷笑了一声:
“那现今便可保住了么?”
“仍是危在旦夕,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蒲宗昌意味深长道,“所以,我必先下手为强。”
颜玉央脸色骤变:“你做了什么?”
蒲宗昌抬眼望向屋外天色,捋了捋自己唇边蜷曲的褐色胡须,慢条斯理道:
“眼下虎蛟营也该到法石寺了,行朝既然这么想入驻泉州,老夫便如他所愿!”
话音刚落,眼前之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了门去,只怕再晚一瞬便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人与事似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棋高一筹,却不知究竟是谁笑到了最后。
......
裴昀回到法石寺时,等候了一夜的陆秋实等人即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蒲家可同意接驾了?”
“二宫何时能移驾城内?”
裴昀叹道:“蒲家异心,不肯接驾,泉州不宜久留,我等速速离开泉州,向西令选行都罢。”
众人听罢不禁大失所望,有人当即破口大骂那蒲家唯利是图,不忠不义,不愧是番邦蛮夷之种。
陆秋实问裴昀道:“谢大人呢?”
“林大人带大军将至,谢大人出海前去相迎,说明城中情况安排后续事宜,我回法石寺报信,我们约定未时在码头碰面。”
其实裴昀还有话隐去没说,谢岑决定临走之前,用武力强征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海船,以扩充宋军兵力,所谓你不仁我不义,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在向二宫禀明形势后,法石寺众人很快开始忙进忙出的收拾了起来,连日东奔西跑,仓皇赶路,所有人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
裴昀心中有些犹豫,是否应当向颜玉央知会一声,可又怕派人报信走漏的消息,危及二宫安全,正踌躇之间,忽听有人唤她:
“裴大人!”
守门的侍卫急匆匆赶来禀报道:“外面忽然来了一大批人马,约有两三千人之众,将寺外重重包围,他们自称乃是蒲家虎蛟营兵卒,奉蒲老爷之命,请二宫移驾泉州城!”
裴昀闻言一惊,蒲宗昌竟然回来了?此人狼子野心,竟想趁大军不在,直接挟持二宫入府?父女斗法蒲妙婵败了?那颜玉央又何在?还是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阴谋?!
来不及细究,裴昀即刻下令道:“殿前司全部人马集结就位,所有人立即抛下辎重细软,我等拚死一战,务必保护二宫安全撤离!”
“遵令!”
待裴昀一众人护着赵正与程素宜走出法石寺大门之时,果见门外两军对垒,箭在弦上,四周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虎蛟营为首一将领模样的男子见二宫露面,上前扬声道:
“泉州城外兵荒马乱,法石寺荒郊野岭,我家老爷不忍二宫受苦,还请移驾内城,蒲家净水撒街,黄土铺路,恭候圣驾。”
裴昀冷笑道:“真刀真枪都逼到门口了,还敢说恭敬?你蒲家若当真有诚意,即刻放下兵器,后退十里,待我兵马齐备,再谈接驾不接驾罢!”
陆秋实怒骂道:“尔等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蒲宗昌妄自为人!”
那将领不为所动,只道:“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若二宫执意不肯入城,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虎蛟营三千人之众,而行朝只有不足千人,其中半数还是文臣书生,看来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裴昀深吸一口气,再次嘱咐殿前司侍卫护好太后等女眷,将年幼的小皇帝背在了背上,她缓缓抽出了手中的斩鲲。
“官家,请抱紧臣,臣这就带您走——”
......
当颜玉央赶到法石寺时,一切已然结束了。
但见死伤遍野,鲜血满地,处处哀嚎,寺内寺外,一片狼藉,倒下之人中有虎蛟营的士兵,亦有殿前司的侍卫,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内侍,以及行朝的臣子。
此情此景,足以让他想像出方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多惨烈的恶斗。
乱军之中,重围之下,那人背负幼主,青衣沾血,长剑如虹,就这样一往无前的杀将出去,寸步不让,势不可挡,何等忠肝义胆,何等铁骨铮铮!
他从伤兵口中得知裴昀一行人下落,一路追去,终究是迟了一步,在那人仰马翻,同样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外港码头,他只远远见到了行朝泛舟远去的背影,海天一线,已是模糊不清。
他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吼道:
“阿英——”
辽阔海面将他的声音淹没,回答他的只有滚滚浪花,波涛起伏。
力竭之下,他双膝一软,就此跪倒在地。
天知晓他得知大宋灭国之时,心中有多么复杂吗?一时想到他亡国亡父大仇得报,何等痛快;一时念起她忠心耿耿效忠的君主朝廷不复存在,她该何等悲痛;一时思及他与她横亘其间的血海深仇,终是灰飞烟灭,本来万念俱灰的心中又生起了微弱的希冀,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听闻行朝南下,向泉州而来之时,他几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没想到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竟只换来这一面相见,一夜相拥。
他心中苦笑不矣。
颜玉央啊颜玉央,你从一开始不就已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吗?若非如此,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她怎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溶洞寒泉,她又怎会毫不犹豫救下素不相识之人?你口口声声只喊阿英,不肯承认她是裴昀,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自欺欺人下去了么?你究竟是恨她这份倔强,还是爱她这身傲骨,只有你自己清楚。
今生今世,他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么?
第211章 第四拾一章
法石寺一战,裴昀率殿前司拚死护驾,九死一生,终是杀出重围。
然而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大军尚未来码头接应,他们只能夺船而逃。蒲家船队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行人在海上辗转飘泊了多半个月,水尽粮绝,千余人已不剩十分之二三,终是于九月初悄然在潮州登陆。
入泉州之前,谢岑便已计划好,如若遭遇不测失散,众人便于潮州汇合。
上岸后裴昀带着二宫避人而行,沿途留下暗号,不敢轻易进城,只逃进郊野深山之中,将将在天黑之前,寻到了一间古庙。
古庙破败不堪,香火凋敝,从上到下只有三个僧人,方丈是个年逾古稀,颤颤巍巍的老和尚,裴昀没对其亮明身份,只道是北边逃难来的商贾人家,但求借宿几晚。
“阿弥陀佛,出家之人大开方便之门,诸位施主自可随意留宿,只是敝寺米面见底,怕是招待不了这许多人的饭食了......”
“不必麻烦方丈,饭食我们会自行解决,只是......还请方丈先施舍一碗热羹可好?小主人饥肠辘辘,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她已派人前去采买米面菜肉,只是一去一回毕竟还要不少时间。
老方丈应允道:“施主稍后,老衲这就派人去置办。”
寺庙简陋狭小,自是容纳不下他们百十来人,故而裴昀只能安排二宫与几位大臣宗亲进庙暂驻,其余人等仍是候在庙外林中空地扎营。
待前前后后安顿好,做好的饭食也送来了。
老方丈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亲自将热羹端到了赵正面前,恭敬道:
“山野小庙,饭食粗糙不堪入口,还望贵人见谅。”
但见那粗糙瓷碗中所盛的乃是一碗粳米鸡蛋蕃薯叶所熬制的热粥,如此简陋,放在昔日临安城中,怕是富贵人家的猪狗都不稀罕吃,而此时此刻,却是这无名山寺竭尽全力所能拿得出最精致的吃食了。
在场众人见之无不心酸,裴昀沉默,程素宜闭目长叹,陆秋实更是直接躬身一礼,对赵正沉声道:
“眼下非常之时,一切从简,望主人稍作忍耐。这山寺虽小,却人杰地灵,方丈忠心仁善,雪中送炭,还请主人为这汤羹赐名‘护国羹’,以嘉奖这份拳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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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明月当空,山寺幽寂。
裴昀闭目盘膝坐在房中练功,但见她眼皮之下的眼珠不断滚动,豆大的汗珠自额间冒出,四肢手足都在微微颤抖,一柱香后,终是耐不住那巨大的痛苦,她强行收功,一时间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裴昀疲惫的睁开了双眼。
之前法石寺外她拚死一战,大动真气,功力反噬,如今身上五输穴生异,淤堵的淤堵,阻塞的阻塞,简直一塌糊涂。
当初那李无方毕竟有数十年高深内力为根基,纵使练九重云霄功五行缺一,只要不被攻破罩门死穴,一时半刻也安然无恙。然而她今时今日才年方几何,练过几年功夫,这般微薄内力,哪里驾驭得了天书神功?再这样消耗下去,她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但愿她能护着二宫,护着行朝走得再远一点,届时哪怕当真客死他乡,也能瞑目了
长叹一声,她伸手欲取怀中汗巾,指尖却是摸到了一片硬物,她动作一顿,犹豫片刻,缓缓将其拿了出来。
是那柄断裂的白玉梳。
她起身来到桌边,对着桌上油灯微弱的光亮,仔细端详着两截断痕之处。
若有玉匠在旁,应当能以金补玉,将其修复如初,只是如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又哪有空闲容得她去找人修补。况且破镜能圆,断梳可能再续吗?
泉州临别之时,码头之上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她听见了。
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必言语,她已是懂了。
然而正因听见,故而更不敢回应,更不敢回头,只怕稍一心软,就再也走不掉了。
夜深人静,睡意全无,裴昀索性出门巡夜。
来到赵正所住的禅房外时,她意外发现房中还亮着灯光,不由问门外守夜的内侍道:
“官家还没睡下吗?”
内侍小声回道:“官家水土不服,方才起来折腾了一阵子,刚刚才躺下。”
裴昀点了点头:“让我进去探望一下官家罢。”
内侍通报之后,裴昀进入了房间,但见那简陋的僧床上,小小一团的赵正窝在被子里,脸色蜡黄,本是养尊处优的圆润面庞如今已是下巴削尖,更显得一双眼睛漆黑硕大,像猫儿一样,乌溜溜的盯着人时,很难不让对方心生怜悯。
“官家好些了吗?”裴昀放轻声音问道。
“朕好些了,有劳裴大人记挂。”
“官家怎么还不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