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关山南北,大宋疆土已所剩无几,内陆之上两江、两广相继沦陷,唯有广州海丰一带还有零星义军在反抗。与雷州隔海相望有一片琼台孤岛,然而此处自古便是流放之地,寸草不生,人烟稀少,绝难支撑行朝十万官民,而雷州与琼台又近在咫尺,即便登岛也无法抵挡蒙军大举进攻。
此时又有官员提议,不若索性离开中土,继续南渡海外,至占城,寻求一线生机。
占城乃是交趾以南一小国,历朝历代多为中原王朝之附属,朝贡称臣。前不久行朝为求退路,已派了使者南下与占城联络,可惜至今还未得到回复。
这个提议得到了许多人赞同,毕竟连年海航,众人皆是苦不堪言,若能上岸常驻,哪怕是异国他乡也比继续漂泊来得好。
然而谢岑与陆秋实都对此大为反对,一是占城毕竟是外邦番国,情势不明,寄人篱下处处受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泉州蒲家已是前车之鉴。二来我等大宋子民,纵是身死国灭,也要留在大宋土地之上,守住汉人最后一寸河山。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终是林世俊力排众议,定下了最终的目的地——崖山。
珠江八大入海门,最西一门名为崖门,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阔仅里许,形如门户,乃是天然避风之港。水军驻守于此,日出潮起,可出海作战,日落潮退,可据险而守,易守难攻,不失为绝佳战略要地。
裴昀听罢这一决议,不禁心中一震,下意识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
封敕不杀,刺配崖山
兜兜转转,竟是又到了这里,如同命中注定般,一语成谶。
而这一次,不仅是她一个人的结局,亦是行朝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大宋王朝最后的归宿。
千百年后青史末篇将用血色铭刻这两字,这段悲壮往事:
崖山!崖山!
第214章 第四拾四章
或许当真是天可怜见,终究是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用过偏方之后,赵正病情有所好转,虽然仍是病弱体虚,但到底是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来。
赵氏血脉不绝,则大宋国祚不断,行朝上下因此大为振奋,扬帆起航,全速向崖山进发。
登岸之后,谢岑与林世俊迅速组织人手,招募百姓,建造营房宫殿,制造船只兵器,昼夜不停的赶工,争取在蒙军攻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如此一个多月后,宋军派出的斥候传回消息,蒙兀大军已攻占海丰,并获悉了行朝的踪迹,即日向珠江口进发,若不出意外,七八日后便会赶到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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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月朗风清,海波温柔,非但没有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不详,反而透露出一丝久违的安逸祥和。
裴昀独自盘膝坐在岸边礁石之上,她摩挲着手中断裂的玉梳,聆听着浪花拍岸,感受着和畅的夜风,眺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异常平静,没有丝毫决战之前的忐忑与紧张。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有人将她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不远处谢岑正缓缓踱步而来,竟也是带着三分难得的闲适与释然,甚至打趣道:
“林世俊这段时日烦躁不堪,寝食难安,若蒙军再不攻来,我只怕他一时冲动,直接率军向海丰冲过去了。”
“如此倒也免得我等被动了。”裴昀自嘲一笑。
谢岑走到她身边同样席地而坐,他手中拿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顺手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了她。
“来吧。”
裴昀微微皱眉:“大战在即,你还有闲情逸致饮酒?”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今日是正月十五。”
裴昀一愣,抬头望见天上圆月,不禁有丝恍惚。
临安沦陷,赵韧身死,乃是去年今日之事。
自那以后,山河破碎,行朝南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海上飘泊,在逃往,在流浪,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战败沦陷与投降的噩耗中强自振作,不知不觉,竟已过去整整一年了。
裴昀无言,只沉默接过酒杯,与谢岑各自斟满,而后泼洒于面前尘土之中。
浊酒一杯,祭赵韧,祭临安,祭万千忠魂,祭大宋江山。
接下来,两人各自酒入愁肠,对月倾谈。
“这一战,你觉得我们有几成胜算?”谢岑问道。裴昀轻嗤了一声:“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当下行朝有战船千艘,军民十万,坐拥天险,抢占先机,看似万无一失。然这十万大军中,却有半数以上都是亲眷、文臣、宫女内侍,而剩下的几万士卒,多是临时征召的民兵,战力不足,连月苦战奔波,亦是精疲力尽,士气低迷。且他们荒岛流亡,孤立无援,水粮根本无法坚持长久。最重要的是那领兵之人林世俊,此人......忠心有余,却实非良将。
这一战,是鱼死网破,玉碎瓦全,必死之局。
“我确实心知肚明,”谢岑苦笑,“只不过仍是心有不甘。”
“若非心有不甘,你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了。”
裴昀仰头喝尽杯中残酒,目光定定的望向大海远方,幽幽道:
“商周秦汉,魏晋隋唐,历史如烟,人世哪有千秋万代?蒙兀能一统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大宋兵败如山倒,亦何尝不是咎由自取。有时我真的分不清,你我究竟是忠贞不渝,宁死不屈,还是只为一己私心,三分不甘,负隅顽抗。”
隔海相望彼端,乃是同样名为崖门的小镇,此时此刻,镇上百姓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元夕竞渡,隐约可见那厢灯光璀璨,火树银花,欢歌笑语连连。
“国仇家恨,我等切肤之痛,但普天之下仍有那么多懵懂黎民,赵氏兴废,不足以叫所有汉人为之而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海滨,对他们来说,其实谁做了皇帝,都不打紧。”
古人有训,舍生取义,若这生是一己之生,她自然毫不犹豫,可这生若是千万庶民之生呢?倘若蒙兀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呢?他们如此困兽犹斗,岂非冥顽不灵,逆天而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也顾不上什么忠君报国,什么大逆不道了。
谢岑沉默半晌,终也是发自肺腑坦言道:“国朝确有千般不是,官家......也确有百般过错。若只是寻常王朝更迭,或许我也不会执着至今。然而如今是蒙兀人得了江山,你觉得他们会善待天下汉人吗?蒙兀南征北战,所到之处,无不劫掠屠杀,他们只懂占领,不懂治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汉人是,于蒙兀人亦然。”
一路走到今天,他们为了什么?为名吗?为利吗?为苟且偷生,为一时之气吗?不过是为了,子孙后代,天下黎民,不为异族所欺,不做蒙兀人的奴隶!
“若他们会呢?开国之君,必然手腕铁血,继任之君若想坐稳江山,终究会懂得收拢民心。”
“若他们不会呢?莫忘了当初北燕。”
裴昀一噎,哑然失笑:“那届时必定又会有另一个蒙兀将其灭亡了。”
“可惜我们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幸而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谢岑不置可否:“不必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谁家天下了,陆大人说得对,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早就各奔东西了,如今至少崖山这十万军民愿与大宋共存亡。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好,好个但求无愧于心!”
裴昀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举杯道,“这一杯,敬今日过后,你我忠肝义胆,名垂千古。”
谢岑亦举杯补充道:“沽名钓誉,遗臭万年”
“请——”
清脆碰杯声中,浊酒入喉,激荡千愁万绪,百味杂陈,尽在不言中。
酒色如琥珀,味有甜香,回味悠长,却不知那谢岑如何私藏的佳酿。裴昀久不饮酒,这一杯下腹,五脏六腑滚烫似火,不禁头晕目眩,如坠云端。
“好酒!”她低声赞道。
她也算是尝过名酒无数,一时竟辨不出这酒的名堂。
“此乃泉州蜜林檎、荔枝酒调和苏州齐云清露而成,味取三家之长。”谢岑顿了顿,又道:“这是当年暮雨调制的酒方。”
裴昀想了半晌,这才依稀记起,他口中的暮雨是当年那随他外放泉州的歌妓。
“暮雨娘子后来去了何处?”
“我回临安之前,有一同僚对她有意,她亦愿随之去,我便成全了二人。后来听说那人调去了漳州,再后来便没音讯了。”谢岑语气淡漠,眉宇间并无半分悲喜。
于他而言,那也不过是人生长路中一个过客,红尘万花中一朵娇颜,如赵玲玲,如琴如霜,如苏容容,如解双双,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如此而已。
裴昀忍不住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她轻笑:“后悔辜负了那么多人,挥霍了那么多姻缘?后悔如此良辰如此夜,美酒在旁,却无佳人在侧,到最后还是孤身一人。”
“路是自己所选,有何后悔之说?”谢岑似笑非笑道,“况且我如今也并非孤身一人,难道你小裴侯爷还算不得是绝色佳人吗?”
人非圣贤,终究不能此生无过,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遗憾他不愿深究,此时此刻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有些人与事他不想再提。
若是平常,他这般放肆言语,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脸,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听罢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出声了好半天。
月华似练,海浪如云,她面色酡红,眉眼弯弯,这一瞬间,谢岑确有片刻失神,然而紧接着,他便听她开口问道:
“是么?那你说,我可当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谢岑脸色骤变。
“你知道了?”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笑得颇有些自嘲,“你当是一早便知晓了罢。”
这人纵横风月场多年,何等老练,必是将身边那儿女情长都无声看了个穿,怨不得他对她的态度,从来都那样古怪。
谢岑没有否认,沉默半晌,他低声开口道:
“我一直以为,你会入宫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娇也罢,总之终究是要入宫的。
且不说当年弱冠之龄的赵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单就以太子之尊的倾心厚爱,天下间又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无邪,心无杂念,也终究裴氏为臣,赵氏为君,一纸诏下,再没有回环余地。
届时她入了深宫,和那些女子争奇斗艳,勾心斗角,无论曾经多么意气风发,也终会被磋磨去棱角颜色,纵使多得圣眷,也不过一时欢爱宠幸。天长日久,色衰而爱驰,只留一具哀伤怨毒的空壳,如昔日谢家老宅里他父亲后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厌之,讥讽之轻蔑之,从来不曾正眼相待。
后来北伐失败,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难,她失踪三年,再见时她已身陷敌营成了禁脔,披枷带锁被逼到绝境仍是宁死不屈,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尽最后力气报了血仇,又历经艰辛逃出生天与他一同将太子救出,重回临安,报仇雪恨,终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继承大统。
论及忠孝节义,侠肝义胆,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儿郎都比她不过。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发现,也许一直以来,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继位以后,我还仍是这般以为。毕竟,若是昭告天下,还你女儿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时机。可惜,我料错了。”
因为自燕京归来的赵韧,已经不再是当年临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赵承毅了。他更加冷静,更加谨慎,也更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比起为了成全年少时一丝微不足道的儿女私情,叫后宫中多一可有可无的妃嫔娘子,能为他江湖庙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爷来得更为重要。
谢岑不愿承认,其实彼时他曾为此而松了一口气。或许是为大宋后宫终是幸免于难,躲过了一场血雨腥风,以那裴四郎的脾气,从没有逆来顺受四个字,就算只剩一口气怕是都要杀得个昏天黑地。或许是他察觉到她已心有所属,赵韧若是强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难以收场,他夹在其中,总是左右为难。又或许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马银枪赢四郎,本不该被困在那儿女情长,埋没在那登不得台面的献媚邀宠,争风吃醋里。
至此,赵韧将年少心事抛之脑后,他亦对一切闭口不提,踏雪无痕,风月无凭,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杨柳青青,什么萌动都不曾发生。
“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有些话,若不曾说,便再也不该说出口。”
谢岑捏紧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顿道:
“我没想到,到了最后关头,他竟用此事来拿捏你!”
兵临城下在前,国破家亡在即,此时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么深情如许。那么多年过去,历经千帆之人又有什么念念不忘?不过是,兄弟之情耗尽了,君臣之义挥霍了,只得将那一缕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做筹码,迫她愧疚,逼她怜惜,让她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尽最后的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