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而坐的靖南王妃见她不动,面露不悦。
阿英不置可否,暗自打量面前之人,只觉这王妃满氏与她料想的模样大相迳庭。
燕人重嫡庶,重血统,早年贵贱不得通婚,燕汉不得通婚,直至文宗改制后才有所通融。那颜泰临乃是先帝庶子,生母出身平平,且诞子时难产而亡,母家无凭助,颜泰临早年自是不受先帝倚重。直至后来娶得鲁国公府嫡女满令哥,得妻家助力,在军中掌权,这才日渐平步青云。
鲁国公满家、冀国公单家与旧辽降臣陈国公萧家,乃是北燕太祖开国之初便分封的一等公卿,地位显赫。冀国公单衍昌任当朝左丞相,而今太后与皇后便皆出自单家,二人乃是同胞姊妹,先后嫁与先帝与今上父子两人,人称“大小单后”,联手把持后宫多年,手段不容小觑。而鲁国公满复达手握重兵,镇守东北边关,多次镇压契丹诸部叛乱,军功赫赫,如此这位满氏王妃,亦该不堕将门虎女之威,巾帼不让须眉才对。
然而据阿英所观,面前此人脚步虚浮,不通武功,双手细软无力,常年养尊处优,心宽体胖,颇有些珠圆玉润之富态。
她刻意命侍女又盛了一碗罗汉果肉羹,自己吃了个精光,对阿英挑了挑眉,
“这回你可是信了?我若真想害你,犯不着用下作的法子。”
阿英不置可否,她犯不着下毒,她倒也犯不着来吃她的饭食,只冷淡开口道:
“王妃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心里想必觉得我定是恨你入骨,想法设法折磨羞辱于你的吧。”
满令哥又命侍女盛来了一碗燕窝甜汤,一边搅着汤匙,一边漫不经心道:“我知你是何人,但我不会将琤儿的仇怪罪在你身上,你不过是个女儿家。况且沙场无常,胜败乃兵家常事,自他执意要随王爷上战场那天起,我便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只不过我不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话到后来,她脸上划过一丝落寞悲恸,到底她也只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阿英心念微动,张口欲言,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靖南王府痛失嫡子,她裴家又何尝不是家破人亡?
满令哥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喝过汤羹,又示意侍女接着布菜,继续说道:“我召你前来,也不为什么。玦郎的亲娘是个汉人,那是早年王爷惹下的情债,那孩子自幼不在王府长大,和我不甚亲厚,我乐得清闲。但他的脾气我却是知晓三分,今日你若在王爷那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王府非叫他掀翻了天不可。他父子失和事小,我过惯了逍遥日子,可不想从此没了清净。”
阿英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颇有些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这王妃委实是好心态好胃口,食量比照寻常女子大得多,转眼便将桌上二十八道精致菜肴尝了一遍,这还叫侍女催着后厨快快将她最爱的那道螃蟹酿橙端上来。
见阿英始终一动不动筷,她还不以为然的训导着:
“再怎么为难自己,也不要同五脏庙过不去。那些前朝的你死我活,都是男儿郎的事,女儿家便老老实实待在儿郎身后享清福即可,什么外宅的国仇家恨,什么内宅的争风吃醋,都煞费心神,比不上舒舒服服的吃喝玩乐自在......”
阿英耳中听着,内心无波无澜。这满氏王妃固然豁达通透,却也不过是因为出身豪门世家,衣食无忧,嫁与王孙贵胄为正妻,后宅除了几个卑微姬妾,也没有侧妃争宠,除去中年丧子,几乎可以称得上半生顺遂了。
只是不知若有一天,家国巨变,天翻地覆之时,她可也能似今日这般宠辱不惊,坦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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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玉央匆匆赶来寿客苑时,看见的便是阿英与满令哥相对而坐,杯罄盘空,貌似相谈甚欢之景。
他脸上神色一滞,不由浮现一丝迟疑之色。
二人见他进门,同时抬头而望。
满令哥不咸不淡道:“既然来了,便将人领走吧。”
颜玉央虽不拜见不行礼,却向她冷淡点了点头,随即转头望向阿英,不动声色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瞧了一遍,几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婢女将热好的素粥端了上来,满令哥轻飘飘瞥了一眼:“看来用不着了,倒了罢。”
她见阿英食欲不振,故而命厨房专熬了一锅清淡素粥给她。
“且慢。”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英突然出声制止,她起身走到那婢女面前,接过了那碗粥,抬眸对满令哥道:
“我替裴昀向你告罪,然而两军对垒,战火无情,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是会将颜琤毙于枪下。但他也说过,纵使各为其主,颜琤仍算得上是一个坦荡的对手,一个磊落的将军。”
颜琤不虐降俘,不屠平民,不烧杀抢掠,体恤下属,身先士卒,两军阵前,仍愿与裴昀堂堂正正一较高下。
如此对手,纵是敌人,仍是值得钦佩。
说罢,她将那热粥仰头一饮而尽,肃容道:
“今日王妃一粥之恩,在下记住了,他日有缘,必定如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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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行灌了一碗热粥下肚,阿英非但没有舒缓,整个人反而更难受了。
上了马车,离开靖南王府后,她只觉腹中绞痛,硬如顽石,浑身忽冷忽热,虚汗不止,路上一颠簸,终是让她忍耐不住,俯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趴在软榻上,胃中泛酸,嘴里发苦,形容狼狈至极。忽而有方洁净的锦帕覆在了她的唇畔,她勉强抬眸望去,便只见颜玉央冷凝的眉目。
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的替她擦拭嘴角,扶她起身,喂她喝下清水漱口,唤来随从清理秽物。而后他将她抱坐在膝上,像抱着孩童一般,以宽大的外衫将她包裹其中。
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钻进鼻腔,无端令人沉静,惯常清冷的怀抱在这一时一刻间,令呼吸都滚烫的阿英产生了安心的错觉,那是短暂如昙花一现的刹那,却仍是从生到死真切存在过。她毫无反抗之力的任颜玉央将她抱下马车,进了世子府,一路抱回若梅轩卧房。
如欢为她端来好克化的饭食,如意伺候着她服下了汤药,身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一切皆有一丝各归各位的熟悉感,令阿英不禁在心中泛起苦笑。
兜兜转转,她竟是只能又回到这个禁锢她的牢笼之中。
自王府见面,颜玉央便一直沉默不语。他执拗的将她外衫脱去,将她四肢手脚每一处细小擦伤,仔细上药,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膝盖脸色阴晴不定,对此阿英统统没有反抗,她如同一只没有生气的布偶般任他摆布。
如今她的身子委实太过虚弱了,每一个动作浑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五脏六腑都像针扎一般疼,她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阿英终是听到颜玉央清冷的嗓音响起:
“你有何资格,替裴昀告罪?”
阿英勉强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扭头不予理会。
颜玉央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强迫她直视自己,又问道:
“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他命人伤你了?”
“是那八卫中的翁逡巡、翁宣花将你带走,可也是他们对你动手的?”
他接二连三的询问,她却始终恍若未闻,不理不睬。
彼此沉默片刻,他忽而笑了笑,轻声道:“你既然不想说话,那我便带你去看场热闹吧。”
说罢,他拿过一旁的白狐绒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把一个汤婆子塞进她怀中,横抱起她下床出了门。
第35章
门外不知何时聚满了人,百余人或跪或立,密密麻麻挤满了院子,全是世子府的下人。
颜玉央将阿英放在杜衡搬来的椅子上,让她坐好,她疑惑的看向他,不解其意。
颜玉央在众人面前站定,底下人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只听他淡淡开口问道:
“今日府中巳时至午时是谁当值?”
便有三十来个白羽卫站了出来,随之还有西北三狼。
颜玉央语气平平问道:
“我曾说过,外人不得进府中内宅,今日燕山八卫前来拿人,尔等为何无动于衷?”
柴家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柴阿大上前禀报道:
“回世子,那燕山八卫乃靖南王府中人,又手持王爷令牌,我等不敢阻拦......”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王爷的令牌管用,我的命令便不好使?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人!这般不听话的狗,养来何用?二佛——”
一旁而立的雪岭二佛早有准备,话音未落笑弥勒便已欺身而上,手中铁念珠冲着柴阿大当头砸下,柴阿大慌忙抬臂格挡,只听卡嚓一声,右臂折断。而后紧接着念珠第二下砸至天灵盖,直砸得他头骨碎断,脑浆崩裂,当场气绝而亡!
柴阿二与柴阿三见大哥横死当场,皆是目眦欲裂,悲愤难当,爆喝一声,操起长刀便向笑弥勒攻去,一人攻上首,一人攻下盘。
笑弥勒微微一笑,只见那圆滚滚的身躯灵巧至极的向后弯去,躲过头上柴阿二一刀,凌空一翻,下半身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回,一脚重重踹在柴阿三胸窝,其力度之大,内劲之足,登时将柴阿三左前胸大半扇肋骨踹得坍塌下去,他口喷鲜血后退七八步,跪坐于地,再一动不动。
柴阿二见势不妙,顾不上兄弟之仇,头也不回夺路逃命而去,笑弥勒在后紧追不舍,转眼间消失在众人视线。
片刻之后,只见那袒胸露乳的恶佛手提一具软绵绵的尸首而归,摔在地上,正是那被砸断了脊椎的柴阿三。
“阿弥陀佛!”笑弥勒手持念珠,双掌合十,装模作样念了一句佛号。
话音落下,便见那鬼菩萨身如鬼魅一般蹿了出去,扑进了白羽卫中央,随后一阵令人胆寒的骨碎之声如同爆豆子一般响起,辟里啪啦不绝于耳。不过是眨眼之间,三十六名白羽卫皆抱着右腿倒地哀嚎不止,三十六只右腿骨皆被踹得折断,而那鬼菩萨又如一阵青烟一般悄无声息飘回到原地,面上无悲无喜。
那白羽卫统领富甲咬紧了后槽牙,拖着一条伤腿,勉强单膝跪地,颤声道:“多...多谢世子不杀之恩。”
这一连串变故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吓得在场众人皆是魂飞魄散,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便惩治到了自己头上。
颜玉央目光在院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龙阿笑身上:
“今日燕山八卫闯进来之时,你在何处?”
“我,我在药圃伺弄药草......”龙阿笑自知理亏,有些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道,“那株金银石斛,好不容易才冒出一点点尖芽,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功亏一篑......”
颜玉央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冷声道:
“杜衡,把她的药庐掀了,药圃烧光!”
龙阿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不要烧我的花草!不要烧!世子哥哥你混蛋!”
她泪眼汪汪瞪着杜衡,用力吼道:“臭书呆,你敢烧我的花草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杜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无奈摊了摊手。
龙阿笑恨恨的跺了跺脚,生怕颜玉央说到做到,赶紧转身跑回去保护药圃了,她发誓谁敢靠近她的宝贝花草,她一定毒死他毒死他!
颜玉央继续发问:
“今日燕山八卫来抓人时,可有何人上前阻拦?”
众人讷讷不语,杜衡适时上前回话道:
“启禀公子,二管家萨茉儿曾开口制止。”
所有目光顿时落在了站姿古怪的萨茉儿身上,她虽竭力维持镇定,但终是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身子。
彼时她确是曾阻拦那两个王府侍卫的硬闯,然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非但没拦成,还叫翁宣花在腿上踹上了一脚,登时于起一片青紫,至今还疼痛难当。
颜玉央瞥了她一眼,颔首道:“去找大夫抓药,而后自行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
“谢世子爷赏赐。”萨茉儿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声谢恩。
“余下众人,罚去三月俸禄,男子杖罚五十,女子减半,立即执行!”
此话犹如一颗惊雷炸在众人头上,院子里登时哭喊求饶声不止:
“世子爷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