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航拿了水囊给阿英送去,却见她趴伏在马背上,不动不语,不禁心中生疑:
“姑娘,且喝一口水......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他一碰之下,悚然发觉阿英浑身被冷汗侵湿,如同水中刚捞出来一般,竟是已昏迷了过去。而因她将自己手脚所系紫金锁牢牢扣在马鞍之上,这才一路颠簸之下仍未落马。
卓航将她身子翻过来,见她面色发青,唇上泛紫,竟是中毒之状,不禁大惊失色:
“神医!神医快来看看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53章
这一觉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好像只是几个时辰不到,又好似已过了千年万年。
阿英只觉得口干舌燥,极度缺水,自己仿佛是行走在无边沙漠中几日几夜的旅人,水囊喝尽,橐驼丢失,干涸得快死了。
直到一滴水渍,打湿了她的手背,令她感觉到一丝清凉湿意,这才恍恍惚惚,重返人间。
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阿英缓缓半晌,才看清周围之景,房中床上,一切都极为陌生,除了那靠在床边趴在自己手旁的小姑娘。
那姑娘似也半睡半醒,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面颊,惊得险些跳起来,抬眸对上阿英睁开的双眼,顿时又惊又喜,那张明媚娇艳的面孔,瞬间梨花带雨,哭得更甚了。
“你、你终于醒了......”阿英虚弱的对她笑了笑,哑声道:
“别哭啊,阿菁。”
此女正是昔日裴安元帅手下龙虎猛将,今朝洞庭湖碧波寨寨主卓尔聪独女——卓菁。
卓菁听她嗓音干涩,急忙擦干眼泪,倒来一杯温水,扶她起身,伺候她喝下。
清水润喉,阿英脑中清醒了几分,开口率先道:
“这是何处?”
当日甫出京城,她便觉腹中绞痛,初时不显,而后愈演愈烈,明显是中毒之状。然而彼时尚未脱险,她不愿众人拖后腿,故而强自忍耐,为怕落马耽搁,她将自己死死绑缚在马背之上。痛楚逼得她将舌尖嘴角咬破,却仍是将血腥咽于喉间,没发出半丝声响。
后来意识模糊,昏迷之际,她心头闪过的最后念想是,幸而救必应就在身边,无论什么穿肠毒药,四师伯一定能将她救起就是了......
“此地是建康府,谢公子一位友人的宅院,众人暂且安置于此。你放心,一路并无追兵追来,已经安全了。”
听闻已至大宋境内,阿英心中大定,可看向卓菁,她万般疑惑由此涌了上来,不禁问道:
“你又怎会在此?当初你离家而走,独身去太华山,究竟发生了何事?”
卓菁已从卓航口中得知如今发生这一切的源头,皆是自她而起,心中又愧又悔,支支吾吾将前因后果告知了阿英。
起初与阿英的猜测大差不离,她途径潼关县,撞见天下盟的人捉李红叶,误以为强抢民女,故而拔刀相助,可惜功夫没练到家,自己反而被擒了去。开始那杨雄杰以为她与李红叶背后之人是一伙的,便携她一同上路前往西宁州,后来几番威逼利诱之后,发觉她确实毫不知情,便对她放松了警惕,彼时行至京兆府,她趁机留下联络暗号,期望能被碧波寨中人发现。没过几天,果然半夜有人暗中将她救出,熟料不是碧波寨,却是潇湘阁。
“潇湘阁?”阿英一愣。
“没错,你还记不记得,我娘便是出身潇湘阁?”卓菁点了点头:“我娘闺名丁云湘,正是当今潇湘阁阁主丁云潇胞妹。我娘与我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妇,但我外祖父母一直不喜我爹是绿林水匪,甚少来往,后来我娘难产而逝,两家更是断了联系。竹枝乃是我娘惯用的联络暗记,彼时我姨母携门人下了太华山,欲顺路往凤翔金家庄探望故人,见到我留下的暗号后,猜测我与潇湘阁关系匪浅,便带人将我救了出来。”
“姨母一路将我带回潇湘阁,她说原先我爹是朝廷将领,她也安心我做官宦小姐,现今我爹又落草为寇,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她至今未嫁,膝下无子,便想将我养在身边,她还不顾我的反对,想给我另订一门亲事!我假意顺从,周璇数月,好不容易看准时机跑回寨子,然后才知晓当初在太华山和你擦肩而过,你为了寻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我、我真是该死……”
说着她眼眶一红,险些又掉下泪来。
阿英听罢良久无言,当初若非寻卓菁,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追着杨雄杰西出关外,再遇颜玉央,而后进圣地,寻宝藏,历险境,困绝谷,同生共死,羁绊暗生,亦不会有之后这许许多多的事来。
可最初的最初,谁又能预料到呢?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论是缘是孽。阿英怅然一叹:“此事并不怪你。”
卓菁似是察觉到阿英心事重重,张了张口,却不敢多问,踌躇片刻,忽想起一事:
“啊,对了!救神医将卸掉易容的药膏配制出来了,我还想着今日替你卸去,你这张陌生的脸,我可是瞧着老大不惯。”
“也好。”
于是卓菁即刻取来药膏,打来温水,听从方才救必应的指示,先用干布沾水,浸湿阿英的脸颊,而后挑了一指甲药膏,将其涂抹在人/皮面具缝隙之处。待一柱香后,药膏软化面具边缘,便助阿英将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轻轻揭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何等秀丽绝伦的脸,五官每一处勾折迂回,都精巧美妙至极,而眉宇间的疏朗英气,却又只增不减。长久不见光的肌肤白皙纤弱得近乎透明,窗外夕阳余晖为这张脸镀上了一层赤色金光,杂糅出两种迥然气质,红颜薄命与凤凰浴血。
可惜美中不足,白玉有瑕,那光洁饱满的额头右上角竟有一处黥面刺青,八个小字紧凑地围成长宽五分的方块,上书: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阿英伸出手,对镜轻抚那处微微凸起的刺字,心中五味杂陈。
“别碰!”卓菁慌忙制止她,“神医说你这面具戴得太久了,于肌肤有损,且得养一阵子。”
阿英依言放下手,又定定望了一眼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对卓菁道:“将面具给我。”
卓菁正将那人皮面具细致清理,闻言疑惑,却还是将面具递还给了她,而后她又按照阿英吩咐,取来了一只青瓷钵,火镰火石与火绒。
“你要做什么...啊!”
她话还未说完,便眼睁睁看着阿英将那人/皮面具点燃了起来,一时失语。
阿英痴痴凝望着青瓷钵中的那团火,由旺到灭,烟雾缭绕中,那栩栩如生的一张脸,付之一炬,如同一个人,就这样蒸发于世间。
缓缓闭目,敛去所有悲喜,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坚毅,她沉声开口道:
“菁妹,替我束发更衣。”
.
楼台水榭,庭院深深,阿英顺着下人指引,沿着曲折长桥,来到了湖心亭。
亭中二人相对而坐,一风流俊美蓝衣公子,自是谢岑,另一人着杏色长衫月白纱罩,背对亭外而坐,虽背影瘦骨嶙峋,周身却自有一股雍容贵气。
谢岑抬眸瞥见阿英,遂对面前人告知,于是赵韧亦转过身来,二人齐齐望向那由远及近的挺拔身影。
时过境迁,沧海几番成桑田,可只有此人仍是那青衫磊落少年郎,眉宇间意气风发不再,却还是一往无前,锐不可当,亦如昔日初相见。
阿英一步一步,跨越了千里颠沛,经年流落,烽火狼烟,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终是站到了赵韧面前。
她饱含满腔激荡,双膝下跪,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哑着嗓子,几乎是嘶吼般一字一顿道:
“臣裴昀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赵韧端坐坦然受了她这一拜,而后他俯身相扶,
“四郎请起。”
阿英,亦或是该叫裴昀,她站直身子,望向这位少年知交,那昔日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今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虽是眉目含笑如初,可那双眸中染就的风霜沧桑却再也抹灭不掉了。
她心中一时酸涩难当,终是忍不住哽咽着,唤出了那少年时的亲切称呼:
“承毅兄——”
赵韧闻言亦是百感交集,他看着面前之人温软了目光,半是叹息半是怅然道:
“好久不见,昀弟。”
第一卷完
=第二卷:烟雨杏花寒=
第54章 第一章
大宋初年,有一世外高人名陈抟,号扶摇子,因其辟榖睡功,世人又称之为睡仙。相传他乃唐末生人,及至宋初,活了一百一十八岁,紫微斗数,天眼神通,赛比神仙,一生四辞朝命,先后拒绝了李唐明宗、柴周世宗、大宋太祖与太宗四位皇帝出世之邀,归隐山林,逍遥终老,被赐号“希夷先生”。
希夷先生平生收徒无数,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武功杂学无一不精,于蜀中立派春秋谷,自号春秋散人。秦巽肖其师,不图追名逐利,只求避世清修,故而立下门规,谷中弟子若行走江湖,切不可透露师门之名,亦不可与庙堂显贵来往,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春秋谷门人修习祖师延年益寿功法,亦可长命百岁。寒来暑往,岁月匆匆,及至第四代传人秦碧箫,与师弟宋御笙,膝下收有四名弟子,与一独女秦南瑶。此女花容月貌,聪明伶俐,自幼向往外面花花世界,十六岁那年偷溜出谷,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滚滚红尘。
秦南瑶虽天资聪颖,然既无定力,又不勤奋,师门百般本事,样样皆未学精。因自幼避世而居,且众师兄疼爱有佳,秦南瑶虽天性良善,行为处事却毫无章法,仅凭一己喜恶,幸而运气颇佳,与半道结识的金兰姐妹联手劫富济贫,惩奸除恶,一路仗着那半桶水的功夫和随机应变的小聪明,非但不曾遇险,还闯出了一点子侠盗飞贼的小名声,江湖人送外号“瑶池双姝”。
那年三月初三,河南府铁掌无敌马骥老英雄做寿,秦南瑶一时贪玩,偷走了寿礼中一件名贵珍宝,还大摇大摆留下了字号,好巧不巧犯到了太华山宁掌门的高徒裴上安手中。彼时裴少侠初出茅庐,少年意气,与这小毛贼就此结下梁子。此后数年,二人你追我赶,纠纠缠缠,不打不相识,一个名门正派耿直少侠,一个天真烂漫江湖小贼,欢喜冤家,竟情愫暗生。
二人欲私定终身,共结连理,然而裴上安却非寻常江湖侠客,他本名裴安,字清晏,乃是临安武威候府的公子。靖康之后,赵宋南渡百年,不思进取,日渐孱弱,老侯爷唯恐独子耽于富贵享乐,故而狠下心肠,在裴安幼时千里迢迢将其送至太华山门下拜师学艺,叫他历经世事,磨练心性。
老侯爷为人开明,对这门亲事并无反对,而秦碧箫却对此决绝反对,毫无回旋余地。裴秦二人同回春秋谷,跪求秦碧箫许久无果,互不妥协,裴安反而被盛怒之下秦碧箫一掌打伤,险些丧命。秦碧箫放言,若秦南瑶执意嫁与此人,便将她逐出师门,彼此今生不复相见。秦南瑶全然不解母亲的固执武断,亦不愿一生困顿谷中方寸之间,最终在秦碧箫面前拜了三拜,与裴安一同出了春秋谷,母女二人自此恩断义绝。
此后数年,裴秦成婚,裴安回到候府,子承父志,带兵领将,平叛乱,剿匪寇,年纪轻轻,军功赫赫,秦南瑶亦相伴身侧红袖添香,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一直膝下无子。
终有一天,秦南瑶腹中有动,裴府上下皆喜。彼时裴老侯爷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已是时日无多,最后心愿便是亲眼见到裴家后继有人,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秦南瑶怀胎十月,终诞下一女,夫妻俩商量过后,瞒天过海,慌称诞下麟儿,一片拳拳孝心,只为圆老侯爷最后遗愿。
老侯爷弥留之际亲眼见到裴家孙儿,心知将门有后,不禁老怀安慰,眼含热泪,大笑三声,阖然长逝。
老侯爷驾鹤之后,裴府一片缟素,里里外外便也无心留意那婴孩究竟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及至百日将至,夫妇才预备操办百晬之礼,打算届时公布这孩子真实身份。
妊娠之际,裴秦二人早已商议妥当,孩儿出生之后,若为男儿,则取名为昀,若为女儿,则取名为英。百日前一晚,秦南瑶爱怜非凡的脱下了女儿身上衣饰,将“昀”字玉佩,换为“英”字金牌,将“麒麟送子”长命锁,换为“芳龄永继”银跳脱,只等明日百日宴公布真相。
谁料当夜,那孩子便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啼哭不止,请遍临安名医,都瞧不出病症。短短几日,孩子气息奄奄,眼看不活。秦南瑶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助于师门。
夫妇二人带着孩子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了春秋谷,却被谷外布下的奇门遁甲所阻,连门也没能进去。秦南瑶抱着女儿跪在谷外荆棘丛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哭求秦碧箫能见她一面。
三日三夜,直到母女俩都即将撑不住时,谷中才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二师兄张月鹿,一个是四师兄救必应。
救必应说,秦碧箫有令,可以救这孩子,条件是必须将这孩子留在春秋谷,来日继任谷主之位,秦南瑶与裴安二人今生今世不得与孩子再相见。
裴秦二人心知秦碧箫是为解秦南瑶当年背母离谷之气,夫妇虽万分难舍亲生骨肉,但为救女儿性命,不得不忍痛答应。
张月鹿自秦南瑶手中接过孩子,问过其生辰八字,一向水波不兴的面上也流露感叹:
“此童非得实病,而是虚症。她乃七夕生人,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若当作女儿来养,怕是人间留不住啊。”
自此,裴英便成了裴昀,在春秋谷被师公叔伯当作男儿养大,英英二字再无人提及。
裴昀自幼承娘亲天资聪颖,亦承爹爹正直坚韧,勤奋好学,重情重义,不仅师叔伯对她疼爱有加,连最初不假辞色的秦碧箫也渐渐心软,天长日久,越发喜欢,将毕生武学心血倾囊相授。裴昀的童年,可谓是无忧无虑,逍遥肆意。
而裴氏夫妇自与骨肉分离,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此后二人再未生育,只于乱世之中先后收养了三名孤儿做养子,以继裴家血脉。而每年七夕裴昀生辰之际,便会派人千里迢迢从临安到蜀中,为女儿送去无数金贵衣食用度,盼女儿在谷中万事安好。
同时二人亦写长信寄之,遥遥教导女儿为人处世。裴家剑法枪术,过去历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却破其先例,亲自写下剑诀要旨,画下武功招式,更赠以利刃斩鲲,嘱咐女儿道:
人生在世,当为君子,男儿也好,女儿也罢,都应紧守裴家祖训,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裴昀深感父母之情,她为人子女,不仅不能孝顺膝下,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不可谓不孝。但她亦感念秦碧箫养育之恩,只将这遗憾愧疚深深藏在心中。
秦碧箫看在眼中,又岂会不知裴昀心思,随着岁月流逝,她心性脾气也不若过去乖张执拗,加之宋御笙从旁劝导,终是在裴昀十四岁生辰时,秦碧箫松口允许裴昀出谷,回临安探望父母。
故而十四岁那年,裴昀背负斩鲲,一个人踏蜀道,出剑门,过三峡,经洞庭,看大千世界,历百面江湖,也遇险恶暴徒,也遇仁义侠士,也见恩怨情仇,也见众生皆苦,幸而一路有惊无险,终是来到江南温山软水地,与父母兄长相认。
而后每年上元中秋,裴昀皆回临安裴府小住数月。三郎裴显为太子伴读,与太子情同手足,裴昀因此相继与赵韧谢岑结识。四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名为君臣实为挚友,鲜衣怒马,纵游京华,好不快活!
裴家四郎,声名鹊起,裴侯与夫人起初并未在意,因着女儿这般卓尔不凡,夫妇两个心中只有无限欢喜。然而忽有一日,宫中传言,官家有意招裴昀为婿,裴安与秦南瑶这才幡然醒悟。
一则裴昀实为女儿身,如何尚公主?二则这数年相处,夫妻俩也能看出,裴昀正直良善,清白纯粹,纵使身为男儿郎,亦不该卷进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如秦碧箫所愿继承春秋谷,反而是她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