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蛊虫霸道刚烈无比,寻常毒物都奈何不了,巫蛊本不分家,二者在你体内相克相斗,延缓毒发,这才能让我及时救起你。”
“原来如此,那这生死蛊该如何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爻寨蛊毒非放蛊之人不可解,但你所中的蛊恐怕是给你放蛊之人也解不了。”
“为何?”
救必应顿了顿,缓缓道:“因为这同心生死蛊,是情蛊。”
“传闻爻女性烈,爱恨分明,从一而终。她们通常自幼养蛊,以心头血喂之,遇见所爱之人,便会放蛊。若两情相悦,则同生共死,若恩断义绝,便玉石俱焚,全然没有第二条路。”
裴昀心中一颤,勉强笑道:“我这身子,内伤外伤,毒药巫蛊俱全,也算是世间难得了。”
然而救必应却不叫她岔开话头,直言问道:“和你一同种下生死蛊之人,是颜玉央?”
“四师伯何出此言?”
“昀儿,你别想对师伯隐瞒,你与他之间发生之事,四师伯一清二楚!”裴昀不动声色捏紧了拳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都不过是情势所迫,虚与委蛇。我与他国仇家恨,势不两立,世子府种种,四师伯日后莫要再提了。”
救必应是亲眼看着裴昀从小长大的,虽无血缘,却胜似血亲,如何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那孩子,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怎地偏偏叫你二人遇了见……”
此时卓菁重煎好了药送进房中,这话头便也就此打住了。
救必应又叮嘱了裴昀几句注意身子,好好静养,莫多操劳,便离开了,临走时又道:
“对了,之前我已传书回谷,你三师伯即刻启程,约莫过几日就能到建康府,届时三师兄定有法子取掉这紫金锁,你不用担心。”
救必应走后,卓菁凑到裴昀身边,看她喝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手腕上扣的紫金锁,心中十分难受:
“谁这样狠心,想出这般法子来折辱裴家儿郎?定是那些狗燕贼是不是?”
裴昀动作一顿,低声道:“既然落入敌手,总该受些折磨。我没吃多大苦头,这不算什么。”
她不想多说,只三口两口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卓菁见状,急忙端来一旁备好的蜜饯点心。
“快吃一块,压压嘴里酸苦。”
裴昀失笑,“一碗药而已,我还怕苦?”
“诶呀,那当年是谁患了风寒,还不肯吃药?为了偷偷倒药,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院子里那两株山茶花替你喝了多少苦药汤……”
“阿菁,你记错了。”
裴昀裴昀拣了一颗白霜杏脯放入口中,唇齿之间都是酸涩,她轻声道,“那是三哥倒的,不是我。”
话音落下,房间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
卓菁自幼养在秦南瑶膝下,两人一个丧母,一个别女,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竟比亲生母女还要亲上三分。卓菁与裴家三兄弟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尤其是年纪相仿的三郎裴显,两人一个娇憨,一个莽撞,小时候打架,长大后斗嘴,一见面就掐,感情却最是要好。
自裴府遭难,至今已三年有余,快四年了,可她竟是还没习惯大家都不在的日子。
二人相对沉默半晌,裴昀定了定神,开口对卓菁道:
“不日之后,我将会同太子回临安,此番回返,定是杀机四伏,凶险非常,孤注一掷,不容有失,安全起见,你还是回碧波寨罢。”
“我不!你不准赶我走!”卓菁大声反驳,“是爹爹准我来的!他说他已不复当年之勇,回到临安只会拖累于你,故而叫我和卓航追随你左右,听你调遣,定要助你铲除奸相,亲手为裴家报仇!”
当年鹞子岭暗杀之夜,卓尔聪拚死杀敌,身受重伤,双腿尽断,将养数年,虽也能拄拐勉强行走,却终不能再跨马提刀,征战沙场了。昔日双翅白额虎,如今飞翅已折,双刀犹在,物是人非。
裴昀心有所感,轻轻一叹。
“卓叔父不必自暴自弃,我小师叔公亦是先天腿疾,不良于行,但他勤学苦练,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可谓人中龙凤。叔父假以时日,也可另辟蹊径。”
“我爹才没自暴自弃,他终于不用再受那狗皇帝的鸟气,回洞庭湖干回了老本行,不知道多快活!”
卓菁唯恐裴昀将她送回寨子,拉起裴昀的手,软磨硬泡道:
“你虽是裴家四郎,却到底是女儿身,旁人近身照料,多有不便,此事又不易宣扬,我留在你身边嘘寒问暖,照顾你饮食起居,岂不是正好?我也算是裴家人,也想亲手为候府报仇。我发誓,绝不冲动任性,绝不肆意妄为,你说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如有违者,你便军法处置!”
裴昀忍不住噗嗤一乐:“我哪里敢处置卓大小姐?”
卓菁虽只比裴昀小一岁,却天真单纯得多,二人情同兄妹,感情颇好。有时裴昀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初自己出生之时,不曾遭遇那许多波折,只做个平常的裴家小姐,或许便该是卓菁的模样罢。
然而岁月不可回头,这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当初,万般假使,皆是虚妄。
卓菁知晓裴昀已然松口,当下欢喜道:
“我只当你答应让我跟着你了,咱两个一言为定!以后你可不能再赶我走了!”
第57章 第四章
至此,裴昀一行人暂且住了下来。
此间宅院名为琅玡庄,据悉乃是谢岑一友人所有,这庄子位于城郊十里,四周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着实是绝佳遁世之地。庄内亭台水榭,楼阁厅堂,无不精巧雅致,仆从婢女,亦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俨然世家之风,让裴昀不得不对主人的身份生出好奇。
可她问过之后,谢岑对此闭口不言,她也不便深究,毕竟能被谢岑求助之人,自然是可信之人。数日过后,裴昀三师伯曲墨,自蜀中赶到了建康府。
打眼望去,此人年逾不惑,身宽体胖,双眼眯眯,笑容和善,不过是个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寻常男子,或是小商小贩,或是小店掌柜,市侩之中透着安贫乐道的知足。可这看似貌不惊人的曲墨,却长于巧思,精于巧计,师之墨翟,肩比鲁班,乃是当世机关术大师。
如此了得之人,倘若行走江湖,无论建房修陵,亦或造物制器,焉能不名扬天下?可惜他久居幽谷,喜好别致,只爱钻研那古书上早已失传的种种机关术,除了孔明锁、木巧板、人皮面具等等,这些为逗小师侄开心,随手做出来的小物件外,裴昀从小到大,就没见曲墨大功告成过。
但她对三师伯的本事,却从未有过怀疑。
此时甫一照面,曲墨闲话不说,直奔主题。
他将裴昀手上所扣的那条紫金锁,从头到尾,一寸寸细致摸过,放在掌中掂了又掂,附耳过去听了又听,沉吟片刻,摇头“啧”了几声:
“小昀儿,你可真是给三师伯揽了个大麻烦!”
裴昀笑道:“不麻烦的我也不必请三师伯你亲自出山了。”
“天下间能让我曲墨放下手中曲墨千里奔波之人,也就是你小昀儿了!”曲墨无奈一笑,向她伸出手掌,“拿来吧。”
裴昀一愣:“拿什么?”
“钥石啊,你这逆侄不会叫三师伯徒手拆这机关锁吧?”
“这锁有钥匙?”
坐在一旁救必应也急了:“这不可能,我和昀儿仔细查探过锁链,此乃机关暗锁,全然没有锁孔,又怎会有钥匙?”
“要不怎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呢,给人看病的郎中,装什么做活的木匠?”曲墨戏谑道,“我说四师弟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双千金手,当真无所不能了吧?”
救必应被师兄说得闹了个大红脸,呐呐说不出话。
裴昀苦笑道:“三师伯你别再打趣四师伯了,这锁链可是当真非钥匙不可开?”
“我说的是钥石,玉石的石,而非钥匙。”曲墨拎起紫金锁,好整以暇道:“这紫金毕竟是金石之物,即便天生轻于铜铁之流,做成锁链,也绝不可能这般飘轻,盖因这锁链上环环相扣,以雕花障目,实则暗中相通,内里中空。”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锁链:“你们听,这里面是有东西的。”
裴昀和救必应依言凑到跟前,那锁链上拴着精巧铃铛,一动便叮铃作响。救必应听得一头雾水,裴昀内力深厚,耳力过人,凝神细听片刻,终于在那铃声之间,分辨出了一个极其细小的异响。
“我明白了!”裴昀了然,“里面有一小珠,在中空锁链之间可随意移动,待移至关键之处,触动机扩,这锁便能打开了。”
曲墨满意点头,“不错,小昀儿当年跟我学的本事还没全然荒废。可这里面定是九曲连环,迂回曲折,宛如迷宫,细珠不能随意移动,否则轻易抖一抖,锁链不就开了?故而锻炼这般锁链,通常需子母磁石,子石制成细珠置于内,母石制成钥石留于外,以钥石隔着锁链吸引细珠一路走到相应之处,不费吹灰之力,机关锁自然可开。”
子母磁石,纹丝相符,天衣无缝,天下间再无第二块磁石能取代。
救必应担忧道:“那没了钥石,可还能解锁?”
“能是能,只是要多花上千百倍功夫了。”曲墨叹道,“没了钥石相吸,便要纯靠耳力与手上巧劲儿来操控细珠通过迷宫,其中还有这倒霉的铃声在旁扰乱。这活儿不难,就是费时费力得很。”
裴昀干笑了几声:“有劳三师伯。”
曲墨哼了一声:“逆侄啊逆侄,还不快大摆筵席,山珍海味伺候上?待三师伯我吃饱喝足,再来跟你这紫金锁较劲!”
裴昀肃容抱拳:“逆侄领命!”
机关之术,虽不及舞刀弄枪劳其筋骨,却也是大为消耗心力,通常伏案一坐,冥思苦想,便是几天几夜,故而曲墨早便养成了几日不食,一食数餐的习惯,生成了那副珠圆玉润的身板,绝非无缘无故。
待饭毕,曲墨即刻开始解锁。
他手捧锁链凑至耳畔,指尖微动,凝神细思。指间转动分毫不差,耳边聆听一丝不乱,每每行至岔路,都必须从头再来。初时他只凭空揣摩,后来不得不拿过白纸炭笔,逐一复原内里迷宫杂路,但见他面上瞬息万变,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沉浸其中,旁若无人,手下唰唰不停,转眼便画了几十张图。
裴昀与曲墨相对而坐,虽无需相助,却也毫不轻松。她必须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不可叫锁链微颤,亦或铃铛稍响,以妨碍曲墨判断。时间久了,她的额间也渐渐渗出了细汗。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半时辰过去,裴昀终于在耳边一片寂静之中,捕捉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响。
卡哒-
曲墨放下锁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成了。”
而后又听两声金石相磕清脆之声,裴昀双手腕上扣的紫金锁扣,终于应声而开。
“当真成了!”
裴昀活动着僵硬的手臂,随意比划了几招,腕间滞涩全无,轻盈无比,当下欣喜非常。
“那还有假?”曲墨连打了数个哈欠,含糊不清道,“方才我解锁之时,小昀儿也从旁看得一清二楚,接下来脚上锁链,你便试着自己解开吧,也叫我瞧瞧你学艺如何。”
裴昀闻言神色一僵,“三师伯...这,这我可做不来......”
此事固然费时费力得紧,须得凝神耐心以待,但除此之外,又仅仅是费时费力便可得?寻常人焉有这般逖听遐视之能,与如火纯青巧手?裴昀从小随曲墨学艺,机关之术自诩略懂皮毛,却绝对达不到有能耐解这巧夺天工的紫金锁之地步。
曲墨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如此开口不过逗一逗小师侄,可听裴昀这般回答还是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这小昀儿,和你娘真真是截然相反。她三心二意,样样不精,你就一心一意,舞刀弄枪,旁的本事,半点也不感兴趣,枉费了我们几个对你从小的精心栽培。”
此话言过其实,裴昀固然是习武奇才,偏好刀剑枪棍,其余本事却也并非一窍不通,常年耳闻目染,言传身教,如何也学去了不少本事。可这一点子本事,在几位师叔伯眼中,以及秦碧箫和宋御笙眼里,全然不值一提,免不了生出些春秋谷师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的扼腕。
裴昀赧然一笑:“我确实天赋有限,学艺不精,辜负了师伯师叔的教导,可有几位人中翘楚的师叔伯在,我又何须学成个玲珑多面手?”
曲墨轻声喟叹:“小昀儿此言差矣,一则人有时力穷,我们几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二则世事难料,若有朝一日,我们不能在你身边相伴相护,你又待如何?”
裴昀不以为然道:“既然世事难料,我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纵使我将春秋谷绝学全部一一精通,于这纷扰乱世,也不一定进退自如。”
回首过去七年,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十四岁背剑出谷,懵懂无知如她,又岂能料到今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跌跌撞撞,被命运推到了今天。曲墨听罢沉默许久,终是淡淡一笑:“小昀儿说得有理,但师伯还是愿你能多学些本事,免得日后危急关头,后悔莫及。”
“昀儿理会的。”
“好了,闲话少说,我接着替你解锁罢。”
裴昀见曲墨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不由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天色已晚,三师伯先行休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