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桃李年华,姿色平平,举手投足不见柔媚娇羞,眉宇之间别有一股勃勃英气。她面上不施粉黛,眼角泪痕未干,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走到了裴昀面前。
裴昀强忍心中悲恸,撂起袍角,双膝跪地,一字一顿朗声道:
“三年水火,忍辱负重,嫂嫂受苦良多,今日裴昀特来此接嫂嫂回家!”
“好!好!四叔快快请起!”
女子眸中又泛泪光,将裴昀扶起,哽咽道,“四叔这些年在外奔波,出生入死,我受这点子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可幸苍天有眼,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裴昀亦是眼眶酸涩,低声道:
“二嫂,是我来迟了......”
此女乃是裴家二郎之妻裘南雁,她本是市井平民之女,阴差阳错与二郎裴昱相识,情投意合,结为夫妇。裴家问罪之后,她与三郎之妻崔绾绾一同被没入教坊。碧波寨中人当初兵分两路,一路随流放队伍南下,一路则在临安城中欲救二位夫人。然裴昀脱险之后,却得知两位嫂嫂并未获救,其中三嫂崔绾绾不堪受辱,已愤然自尽,而二嫂裘南雁却是不愿走。
彼时她给裴昀留下口信:
“三娘刚烈,先走一步。你二嫂厚颜无耻苟活于世,只待亲眼见到裴家沉冤昭雪那一天。你若一日不能为裴家伸冤报仇,便一日莫来见我,否则我定自决于你面前!”
二嫂言下之意,竟是与二哥裴昱当初的遗言,不谋而合。
裴昀悲之痛之,却无计可施,只能请碧波寨中人留在临安暗中保护,而自己更是坚定了为裴家报仇雪恨之心。
而今,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将二嫂接回裴家了!
这春风楼中,亦多是官宦之后,苦命女子,或仰慕裴家忠烈,或敬畏裘南雁英气,见她终脱苦海,不禁又喜又悲。
由来风尘之中,每多性情中人。众女将裘南雁送至门外,细声叮咛,裘南雁一一拜别,感激不尽,直至由婢女搀扶坐进了轿中。
而后裴昀亦率众上马,一行启程,轿马人影缓缓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热闹过后,行人鸟兽散去,唯见春风楼茶水摊前有一男子,手捧厚厚一沓纸张,手舞足蹈兴奋道:
“有了这《南北英雄传》新篇,看明日这北瓦中,还不叫我墨七郎独占鳌头!哈哈哈哈——”
......
临安城北,钱塘湖以东,多为达官显贵所住之处。中有一座五进宅院,坐北朝南,平凡无奇,本为昔日武威候裴府所在,后裴家被抄,此宅落入韩斋溪手中。韩府抄家之后,此宅又收归官府,如今被官家下旨,归还于裴家。
裘南雁下了轿子,亲见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石狮,檐下灯笼上龙飞凤舞的裴字,深觉恍如隔世。
亭台楼阁犹存,昔年故人何在?
裘南雁随裴昀一路进得大门,刚入得厅堂,便见一鹅黄衣衫的少女迎面扑进她的怀中,哭着道:
“二嫂!二嫂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念你!”
裘南雁忍了一路的泪,又被惹得掉了下来,一边轻拍着卓菁的后背柔声安抚,一边哑声道:
“好菁妹,一转眼已成了大姑娘了,莫再哭了,二嫂这不是回来了!”
裴昀笑叹道:“阿菁,你先容二嫂沐浴更衣,再行叙旧。”
“我不!这么多年没见二嫂了,我要好好同二嫂亲热,以前二嫂最疼我了!”卓菁驾轻就熟的在裘南雁怀里撒起娇来,“二嫂,我好想念你过去做的蜜饯金桔、梅花脯,这几年不曾吃到,都快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裘南雁破涕为笑,戳了戳卓菁的额头:“你这馋嘴的丫头,到底是想二嫂,还是想二嫂的蜜饯果子?”
如此一来,虽是胡闹,却也多少冲淡了隔世经年的悲恸,仿佛裘南雁这一遭并非身陷囹圄,不过是外出远行了一趟,此时回来,至少这裴府中裴昀与卓菁皆在,裴家还在。
而后裘南雁回房沐浴更衣,洗濯风尘,众人在厅中用过膳食,将彼此这些年各自遭遇,详细说罢。
裘南雁知裴昀一直心怀愧疚,故而宽慰她道:
“四郎不必担心,我这三年在春风楼中着实不曾受过欺辱。一则二嫂武艺尚能自保,二则有卓大哥暗中一力相护,我又能吃亏到哪里去。”
裴家曾有祖训,武功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当家之时,却悍然违背此训,教导儿女儿媳皆习武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裘南雁自嫁入裴家,勤奋操练,后上战场也得冲锋陷阵,可马上舞枪,手挽强弓,等闲之徒,不得近身。
而她口中所言的卓大哥,便正是卓尔聪之侄,卓航之兄,卓家大郎卓舷。
话至此,裴昀不禁起身,对一旁所坐的那面容方正的玄衣男子深深作了一揖。
“多谢舷大哥这些年对二嫂相护之情,裴昀感激不尽。”
卓舷慌忙起身还礼道:
“四郎言重了,叔父与裴侯爷义结金兰,我又与二郎情同手足,此番照顾南...照顾二娘乃是份内之事,谈什么谢不谢的。”
裴卓两家肝胆相照,彼此所欠恩义,委实已是分不清了。
“四郎,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裴家其余人......该如何?”裘南雁低声问道。
其实这并不是裴昀愿意提及的话题,可她仍必须去面对,如今父兄皆亡,只有她一人能撑起裴家。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当年三哥被御前杖毙,草草掩埋,幸得郭殿帅相助,现已寻回尸身。爹娘的遗骸,和千军破一同落入北燕朝廷手中,已被风光大葬,日后我会寻机将其接回,叫爹娘落叶归根。而二哥与其余几位远房兄弟的尸骨,迫于无奈就地葬于鹞子岭山林,当初航二哥细心留下了记号,不日我便动身前往,亲自接二哥回家。”
“好,好!都凭四郎做主。”裘南雁亦听不得这般惨烈的往事,嗓音泛起哽咽。
“还有三嫂,”裴昀问道,“二嫂可知三嫂被葬于何处?”
裘南雁回忆往事,摇了摇头,哀婉道:“当年我与三娘并未关押在一处,我也是后来才听闻,她甫一被带进教坊,即刻触柱自尽。后来卓大哥几番前去打探,都没寻到三娘葬身之地,想必、想必已是......”
卓舷对裴昀微微颔首,歉意溢于言表。
裘南雁越想越是伤心:“绾绾和我们不同,大娘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我出自平民小户,皮糙肉厚。绾绾是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自幼娇生惯养,过去连娘亲教我们习武练功,她都百般不肯,我以为她最吃不得苦,谁料到她竟是如此忠贞刚烈。倘若我早知如此,必定拼了命也要保护在她身边,断然不会叫她做出这般傻事......”
那是初春上巳,草长莺飞,京郊踏青,游人如织,崔家有女,娇柔温婉。她和姐妹们寻无人之处,放纸鸢争高,一阵春风刮来,吹断了她锦色的蝴蝶风筝,恰恰好落在了那侯府三郎的头上。
裴安与秦南瑶本来并不甚同意这门婚事,因着裴家众人从来都以为三郎当娶卓尔聪之女,可耐不住裴显的一片痴心,百般恳求,终是允许。
崔绾绾嫁进武威候府,并不适应将门之风,不愿习武,也不愿抛头露面,与公婆妯娌相处多有龃龉。裴昀对这位三嫂,也心存偏见,并不及大嫂二嫂一般亲近。如今,伊人已逝,她心中悔意犹生,不禁一声长叹。
卓菁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终是明白,他为何非她不娶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辈子,我却是永远也比不过她了......”
第71章 第十八章
裴家众人身后之事操办起来,委实是困难重重,其中由以裴侯夫妇为最。如今北燕朝廷已将裴侯夫妇以礼下葬,且封了个劳什子豫王,再欲迁坟而回,几乎不可能。纵是皇室七帝八陵,如今落在燕境之内,屡遭盗掘亵渎,赵氏子孙不也只能束手无措吗?
裴昀口中说着,日后接爹娘回家,却也深知此事难于登天。除非有朝一日,大宋挥师北伐,收复失地,踏平燕地,北定中原,才能实现。
而那一天,在她有生之年,真能亲眼目睹吗?
然而彼时裴昀尚不得知,此事在数日后便会迎来巨大转机,只能道是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冥冥之中因果自有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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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城中烟雨濛濛。
百草堂中,救必应为裴昀诊过脉后,神色并不见轻松。
“四师伯,莫非我体内有旧毒复发?”“这倒不是。”救必应摇头道,“你体内巫毒已除,生死蛊亦没有异状,暂无大碍。只是你这数年来心力交瘁,奔波劳碌,伤上加伤,毒上加毒,身子委实是吃不消,此时不过仗着年富力强,内力精深,若不细心调养,日后必有隐患。”
裴昀自嘲一笑:
“四师伯你亦知我现下处境,哪有功夫养尊处优,细心调养?”
“师伯知昀儿你心中有家国天下,然而身子却总是最要紧的,我纵徒有活死人肉白骨江湖虚名,你若当真不爱惜身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师伯亦是无能为力。”
裴昀听罢微微沉默,低声道;
“好,四师伯,我答应你,日后定然爱惜性命,不再轻易受伤冒险。”
救必应太过了解于她,故而对她的保证全然不信,然这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倔强脾气,他当真是有心无力,只得微微叹道:
“你最好言出必行。我现下为你写个方子,开些滋补调理的药材,你定要按时服食......算了,我直接告诉卓菁姑娘,叫她时刻记得提醒你。还有你的肩胛骨,是万万不可再受伤了,三年前被洞穿一次,半年前又受箭伤,如今虽然痊愈,筋骨却已脆弱无比,倘若再伤,你这右臂便彻底废了!”
裴昀不住点头,虚心听训。
救必应没好气瞥了她一眼,又零零碎碎叮嘱了好些事项,裴昀听罢,心中生疑:
“四师伯,你可是要出远门?”
“不错,我过几日是要离开临安了。”
“四师伯将行何处?”
“漠北,我有一个病人,他先天不足,热毒缠身,需得几味名贵药材治病,其中一味灵肉苁蓉生在漠北,极为罕见,我许久之前托人为我寻找,而今终于找到了,我需亲自前去一看。”
裴昀笑叹道:“四师伯还是老样子。”
救必应人如其名,生就一副慈悲心肠,有救必应,常年为病患千里奔波,殚精竭力,医者父母心,圣人也自叹弗如。
“师伯何日归来?”“我行医天下,居无定所,自是四海为家,谈不上回与不回。”救必应淡淡一笑,“若昀儿有急事寻师伯,便到百草堂中,叫弟子传信即可。”
裴昀颔首,却又打趣道:“四师伯你医术名扬江湖,药堂也开遍了关山南北,比得江湖上寻常门派还要厉害。”
救必应无奈摇头:“我本无心名利,亦不愿收徒坐堂,奈何黄岐一道,非闭门造车之术,若要钻研其中,少不得四海行医,遍见人事,这才阴差阳错走到了今日。若叫我选,我却宁愿长留春秋谷中,日日与师兄弟们喝酒谈天,无拘无束,岂不快哉!”
裴昀亦随之怅然一叹,“却不知,何年何月我能再回去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她既答应了赵韧入朝为官,再回谷之日却是遥遥无期了。
“四郎!”
方此时,卓航进了内堂,打断了二人谈话,对裴昀匆匆禀报道:
“四郎,有一人跪在侯府门外,急着见你。”
裴昀见卓航神色极为不平静,不由问道:
“来者何人?”
“四郎可还记得昔日侯爷身边的亲兵牛奔?正是他要见你。”卓航定定望着裴昀,脸色扭曲,压低声音道,“他还带来了两口棺材。”
裴昀闻言一震,几乎是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即刻回府!”
刚走两步,她忽而转身回来拉住救必应的手臂,颤声道:“师伯,你、你同我一起回去......”
救必应愣了愣,随即也反应过来了,不住点头道:
“好好,我这就和你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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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奔此人,人如其名,力大如牛,性倔如牛。裴安慧眼识珠,将他提为亲兵,护卫左右,而他亦忠心不二,誓死效忠,军中绰号“牛无敌”。
当年开封府大败,裴安领兵被燕军围攻于黄河畔,寡不敌众,弹尽粮绝,手下士兵几乎全部战死,自己最后亦是被万箭穿心,与夫人秦南瑶坠黄河而亡。有人亲眼所见,当时另有几个裴安亲兵跳河追随,从此生死不知,失去踪迹。而牛奔,正是其中之一。
裴昀先行一步,冒着濛濛烟雨,纵马奔驰,一路穿街过坊,终是回到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