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王氏笑道:“不若便叫武威候夫人来做这画龙点睛之人如何?”
裴氏这才欣然颔首道:“如此甚好,那侄孙媳妇你便以牡丹为题,作诗一首,为我们助兴罢。”
“是啊,叫我们见识一下裴夫人的文采。”
“裴夫人秀外慧中,定是妙笔生花,我等便不自取其辱了。”
众女纷纷应和,连声催促,卓菁被逼得鼻尖冒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从小到大,她一看书便脑袋疼,一套刀法三个月她便练得像模像样,一篇《千字文》她背了半年,手心都被先生打肿了还只会开头的四句,她哪里会作诗啊?她给大家耍一套卓家双刀成不成?
最终还是苏九娘开口为她解的围:
“嫂嫂乃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叫嫂嫂吟诗作对,岂非大材小用?祖母开恩,不如我来替嫂嫂赋诗一首如何?”
得裴氏首肯之后,苏九娘遂缓步上前,提笔在杜淑贤那副牡丹图上题字。
苏九娘乃是嘉国公府嫡出的九小姐,裴氏最宠爱的孙女,才貌双全,聪明伶俐,且不说那所题之诗好与不好,落笔成章自然而然引得满堂喝彩。
一时间卓菁与苏九娘形成了鲜明对比,众人如何抬举苏九娘,便如何鄙夷卓菁。卓菁甚至听到她身后不远处,便有人语气轻蔑道:
“什么将门虎女,听闻其父乃是洞庭水匪出身,这般粗鄙人家,又能教得出什么知书达礼的女儿?她不过是走了大运才能嫁进裴家,如今捞了个侯爷夫人的名号,当真是祖坟冒青烟!”
“就是,那小裴侯爷文武双全,配了这等粗妇,好生可惜。”
“奈何脏糠之妻不可弃,亏得裴家四郎重情重义,否则......”
“情义也不过是一时,那小裴侯爷如今可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她既不能做解语花,又不能做贤内助,于相公仕途无所助,早晚有一天会被休弃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旁若无人,听得卓菁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拔了这些长舌妇的舌头!
我嫁裴四郎与你们有何干系?四郎不娶我,难道要娶你们么?!
那厢不知何时从夸赞苏九娘的文采,提到了苏九娘的婚事,道其年芳十六还未出阁,不知是何等俊杰才能匹配得上。
王氏爽朗笑道:“她呀,心气儿高着呢,不爱才子文士,却是偏好少年英雄,扬言非骠骑在世不嫁,我却是管不了她了。”
“娘——”苏九娘羞得满面通红,娇嗔了一声。
有人趁机道:“若说当今天下少年英雄,哪个能比得上小裴侯爷?白马银枪赢四郎,比起那冠军侯也不遑多让啊!”
此言既出,众人大为赞同,裴氏更是顺势对卓菁道:
“四娘,你与九儿姐妹俩一见如故,不如便叫九儿入裴府与你做伴如何?届时帮你理家管事,分忧解难,岂不美哉?”面对裴氏半真半假的玩笑,王氏意味深长的目光,苏九娘殷殷期盼的表情,与满座看热闹一般的众人,卓菁终是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今日这场牡丹宴裴氏的意图了。
她愣在原地半晌,并不正面回答裴氏之问,反而起身离席,走到当下,微微福身行礼道:
“填词作赋,我才疏学浅,不堪此任,但昔日裴元帅在时曾教导我一首牡丹之诗,眼下看来十分应景,姑祖母可否允许我在此背给大家伙听一听?”
裴氏被驳斥颜面有些不快,微微皱眉,但碍于身份仍是点头道:“且诵罢。”
卓菁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出了她这辈子唯一从头背到尾的一首诗:
“雒阳牡丹面径尺,鄜畤牡丹高丈余。
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东吴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见辄谓无。
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棰驱群胡!”
当年裴安曾指着这首诗,一字一句教导她,世人看牡丹,是富贵逼人,是百花之王,而放翁看牡丹,想得是山河破碎,洛阳长安不再,菁儿,你虽是女儿之身,却亦要志存高远,不可贪图享乐,玩物丧志,靖康之耻,北燕之患,切记切记!
卓菁望着在场神色各异的众女,嗓音清脆,掷地有声道:
“不错,我爹爹确是绿林水匪出身,后被朝廷招安入伍,此事天下尽知,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正是有他这等粗野武夫,上阵杀敌,你们这群千金小姐,命妇贵女才能安稳在这临安城中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不必被燕人捉去,肉坦牵羊,为奴为婢!”
她目光转向一旁的苏九娘,近乎是咄咄逼人般质问道:
“你能开二十石弓吗?你能射二百步箭无虚发吗?夫君战死之时,你愿生死与共吗?沦落教坊之时,你是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还是能刚烈自尽,以保清白?你以为做裴家儿媳那样简单吗?想嫁进裴家?想嫁给四郎?下辈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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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卓菁坐在轿中,一颗心仍是砰砰乱跳,有紧张,有后怕,有气愤,却唯独没有后悔。她不知自己今日开罪了多少人,为武威侯府惹下了多大的麻烦,她只知道就算裴昀在,裴显在,甚至是裴侯裴安在,都不会责骂她半句,此乃裴家义节所在,她不能退缩半步!
只是可惜,这临安城中纸醉金迷乱人眼,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靖康之耻,北燕之患......
胡思乱想之余,她没能察觉到轿中熏香有异,随着轿子悠悠晃晃的前行,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昏,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支撑不住,靠在软垫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待她昏睡之后,几个轿夫不发一言的变了路线,并未回到武威候府,却是脚下一转,将轿辇抬入了一户坊间不起眼的民宅之中。
进得门内落轿之后,轿夫随即悄然而退,空荡荡的院落中,一时间只剩一顶孤零零的轿舆,和轿中一个人事不省的姑娘。
不多时,便见一锦衣华服,面色苍白的公子出现在了院中。
他迈步走近轿子,在轿前停住脚步,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终于伸手缓缓掀开了轿帘。
但见轿中熟睡着一懵懂少女,虽盘妇人发髻,却仍是满脸天真稚气,鹅黄褙子松绿襦裙,眉目秀美,五官俏丽,好不娇憨。
一霎那,他心中万般思绪骤然一滞,脸上表情瞬间变得阴晴不定。
定定凝望着这女子半晌,他松手放下了轿帘,缓缓转过身来。
杜衡见主人神色阴沉,眉宇一片冰寒,不由上前轻声问道: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此轿确是裴府轿辇无疑,轿夫信誓旦旦证明轿中人身份,迷香也是那毒丫头亲手所制,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把人原路送回去罢。”
颜玉央曲拳在唇边咳了又咳,眸色幽深,晦暗不明,只近乎自言自语一般轻呓:
“这便是,裴四郎的未婚妻......”
第73章 第二十章
申时已过,日头西斜,被烈日炎炎炙烤了一白日的大地仍散发着腾腾热气,顶着艳阳忙碌了一天的仆从们终于能稍加喘息,陆续放下手中锹镐土篮,坐在树荫之下,喝口水,喘口气。
裴昀望着面前坑坑洼洼的空地,面沉如水。
十五天了,她带人在鹞子岭这片山林里,已整整挖了十五天了,几乎将半个山头都翻了一遍,仍是没能寻到二哥等人的尸骨。
当初掩埋之时,卓航细心在坟前种了两颗橘树,更在树梢上挂了裴昱的贴身玉佩做记号,如今方圆几里全找遍了,却连一丝半点痕迹都没有。
裴昀心中不甘,忍不住操起一旁的石镐,冲到坑边,奋力刨去。
一时间尘土飞扬,石块飞蹦,众人呆滞而望,面面相觑。
卓航看着不忍,上前一把握住了镐棍,制止了裴昀的动作,劝慰道:
“四郎,住手罢,当初根本没有埋这样深。此地荒郊野岭,人迹罕至,野兽出没,许是早被......事已至此,你节哀罢......”
裴昀如何不知,可她千里迢迢来此,怎能接受这一结局?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咬牙道。
卓航语重心长道:“我们在此继续挖下去,自是不打紧,可你已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了,二郎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忍见你这般折磨自己,四郎,你要保重身体啊。”
裴昀心中升起一股颓然之感,几乎想就此放弃,可她犹豫片刻,仍是开口,近乎哀求道:
“再给我半天时间,若今日过去,还寻不到,我们......便打道回府!”
卓航长叹了口气:“好。”
时间缓缓流逝,日头从天空渐渐西落。
裴昀自与卓航约定过后,便抡起镐头,一言不发的埋头苦挖,哪怕汗如雨下,双手起泡,也没有停过半分。
终于,这一天还是结束了。
一行人迎着夕阳的余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返,心中皆是说不出的怅然。
裴昀眯眼望着远方天际那一抹旖旎的晚霞,心思不禁飘得极远。
二郎裴昱,先天心疾,降世不久便被生身父母抛弃,幸得裴安夫妇收为养子,养活下来。他自幼体弱,不能练武,故而勤奋读书,阅遍兵书典籍,虽不能阵前冲锋,却也想为父兄出谋划策,分忧解难。裴昀记忆里的二哥,总是一袭长衫,文质彬彬,含笑望着一家人在演武场练功,神情中流露着羡慕。
闭门读多了圣贤书,多少有些迂腐,左一句之乎者也,右一句焉哉乎也,听得只会舞刀弄枪的裴家上下头都大了,谁也不敢冒死跟他争辩。
可正是这般诗书礼仪不离口的裴昱,也会为袒护弟妹,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某次裴昀和三哥裴显在外头闯了祸,大哥裴昊和二哥裴昱也牵连其中,裴安一怒之下罚兄弟四人同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日裴昀午饭便没吃,晚饭更没吃,夜半时分饿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最终还是裴昱佯做犯病,四兄弟联手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好戏,才叫裴安心软,大手一挥,放了四子一马,只道下不为例。
当然这其中还少不了娘亲略施巧计的两厢说和,与爹爹睁只眼闭只眼的心知肚明。
只是彼时满堂温馨,一家和睦的少年时日,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二哥啊二哥,你难道不想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么?倘若你当真在天有灵,挂念爹娘兄弟,便给我传信罢!
恍惚间,天地若有所感,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裴昀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不远处的树梢枝头闪起一点光亮,似乎有物垂挂其上。
她心念一动,急命手下前去查看。
片刻后,手下回返,呈上一枚玉佩,经年挂在枝头,风吹雨打,已是磨损不堪,裴昀用手擦去上面沾染的污迹,露出其上所刻两个小字:
文耀
裴家男儿皆配玉,文耀二字,是裴昱的表字。
刹那间,裴昀眼眶酸软,几乎落下泪来。
二哥,你终究放不下我们啊......
她嘶哑着嗓音开口吩咐道:
“我们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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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尸捡骨,封棺入殓,一行人自鹞子岭打道回府。
途中裴昀一直心情低落,直到七八日后,来到常德府地界,见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这才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八百里洞庭,长天碧水,青峰苍翠,乃神仙洞府也。临湖远眺,心中开阔,红尘悲欢离合一时淡淡而忘了。
裴昀与卓航等人在渡口登上一艘前来接引的大船,船夫划桨,湖面穿行,将行数里,来到一片水中洲前。但见洲上房屋瓦舍,水寨连绵望不到头。
而那青石码头上,早站着一行人相迎,为首一人方头大耳,双目炯炯,天庭格外饱满,他虽手拄双拐,却仍是一身英武,气势不减。
裴昀下船上前见礼,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