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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未亮时,谢宅大大小小的膳房便开始忙乎上了,劈柴生火,切洗备料,伙夫仆妇们手脚麻利,井然有序。
而桃红居的小厨房此时却略有不同,只见房中七八个厨娘与仆妇袖手候在一旁,灶台前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瘦小妇人在熟练的忙来忙去。
大丫鬟兰香见她取玉榴、雪梨、鲜橙,切块雕花,置于玉盏中,混合糖霜、梅卤水拌匀,再将一把紫苏籽点缀其中,玉盏剔透,果肉素雅,瞧起来实在好看。兰香忍不住问道:
“夫人,这道冷盘有何讲究?”
那妇人柔柔一笑,细声细气道:“玉榴雪梨素白,鲜橙嫩黄,二者相融,如春秋相映,故名‘春兰秋菊’,取自——”
“取自屈子《九歌》‘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对不对?”
她话没说完,却是有人将她的话接了过去,妇人愕然回头,又惊又喜:
“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昀看见面前多年不见之人,内心百感交集: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珍娘,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妇人正是在春秋谷曾照顾裴昀的婢女,珍娘。
自她离谷,二人已有十四年未曾见面了,十四年间,裴昀已从总角小儿长至桃李年华,珍娘也从曾经青涩少女嫁作人妇。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则却似母女又似姐妹,隔世经年,骤然重逢,皆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我是第一眼认出了珍娘,珍娘却是早就认出我了吧。”
二人来到房中,遣退婢女仆从,亲热的说话。
“从我第一天来谢府时,饭食吃起来便觉得说不出的舒心合口,原来背后都是珍娘你在打点。珍娘你为何不同我相认?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出现在谢家?”裴昀满腔疑惑,忍不住接连问道。
珍娘性子温婉,耐心一个又一个的回答:“我离开春秋谷时,你才七岁,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便忘记珍娘了呢。贸然相认,徒增尴尬。我默默为你打点饮食,见你舒心,我便也安心了。这些年的故事,说来话长。”
“我听婢女唤你夫人,莫非......”裴昀不可思议道,“莫非你也嫁给了谢文渊?!”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怎会嫁给谢文渊?”珍娘失笑,脸色微红,“我是嫁给了、嫁给了你六师叔啊......”
是了,当初珍娘是同六师叔一同离开的,裴昀险些忘了。怪只怪这对父子品行如此,真是但凡女子近身,都会被误会。
“其实你六师叔原本便是谢家子弟,近来认祖归宗,又被老太君赏识,才能住进乌衣庄的。”
裴昀恍然大悟,谢文渊,谢文翰,原是同辈中人,六师叔竟然出自姑苏谢家。
据她所知,不同于其他师伯因是孤儿,自幼被秦碧箫捡回谷中养大,六师叔是十七岁才来到春秋谷的,故而其他人是师伯,独他一人排在秦南瑶之后,是师叔。且他并非拜在秦碧箫门下,却是宋御笙的徒弟。谢文翰虽武功平平,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潇洒风雅至极,如今看来,那通身气度确实与谢家子弟如出一辙。
“夫君对我说过,他少时不受谢家器重,十七岁时离家远行,闯荡江湖,吃了许多苦楚。被仇家追杀,逃至蜀中,奄奄一息之际,被你小师叔公宋先生所救,这才来到了春秋谷拜师门下。”
“后来,夫君与我...暗生情愫,唯恐秦谷主不准,我二人便私自离开了。这些年我同夫君在江湖四处闯荡,他为生计奔波,好生辛苦。幸而阴差阳错,他能重回谢家,认祖归宗,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第82章 第二十九章
珍娘虽知无不言,然她自己似乎也一知半解。
裴昀没再追问,因她信任珍娘,珍娘从来不会说谎话。珍娘不懂武功,也不懂那么许多大道理,她性子单纯,对一个人好,便会全心全意,旁的什么也不顾。
“六师叔现下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珍娘摇了摇头,“老太君对他十分器重,谢家家大业大,夫君每天事务繁忙,我也有许久没见到他了。他三日前来信道,现今一切安好,应是还有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家,届时会带我出门游玩,叫我不要记挂。”
裴昀虽有疑虑,然而重逢故人总是欣喜,不由打趣道:“现今我不该唤你珍娘,该唤你六婶了,难得你们还这样恩爱,师叔为你的菜取得名字,你都还记得。当年也怪我太小,都没看出你们之间的感情,其他师伯想必是都一清二楚。”
十七岁的裴昀心中尚且毫无儿女私情,更遑论七岁的裴昀了。可现在回想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当年裴昀初入春秋谷,没断奶的娃娃难坏了一屋子老少爷们,小师弟文翰怀揣着十两银子被众师兄踢出了山谷,奉命去镇里请个奶娘。谁料日暮归来时,他没带回奶娘,却是领回了一头母羊,和一个市集上被继母卖身葬父的大姑娘。
或许从那一天起,二人的故事便开始了。
珍娘闻言又红了脸,羞怯道:“这我如何知晓,莫再说我了,快说说你,一转眼昀儿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裴昀顿了顿,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最终只化作淡淡一笑:
“我很好,珍娘不必担心。”
珍娘伸手摸了摸裴昀的脸,笑道:“我猜也是,昀儿这样美,又这样好,谁能不喜爱?如今老天成全,我能亲眼见到昀儿成亲嫁人,珍娘好生高兴。”
裴昀愣怔:“我何时要成亲了?”
“你还不知吗?老太君已经定下了日子,便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圆,喜帖已着人写好,这几日神针崔家嬷嬷正在日夜为你绣制嫁衣......”“和谁成亲?!”
“你这孩子!”珍娘嗔怪的瞥了她一眼,“还能有谁?自然是大公子谢岑了。”
裴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将珍娘吓了一跳,
“昀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裴昀面色阴沉如黑云压城,强自忍下心中怒火,好声好气对珍娘道:
“珍娘你先用膳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裴昀回房寻到巧扇,问道:
“之前我劳烦巧扇唤人裁剪的男装,可做好了?”
“回姑娘,还需等些时日,若姑娘想换新衣,这里还有几身绣房刚送来的裙衫,姑娘不如先试试。”
“男装一拖再拖,女装却是源源不绝,”裴昀冷笑道,“再等下去,我是不是就该等到嫁衣了?能请动神针崔老前辈亲自出马,我当真荣幸之至!”
巧扇闻言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恕罪,巧扇不是有意欺瞒。”
“说!是谁指使你的?”
巧扇一僵,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不说我也知道,除了谢岑还有谁?!”
“不!不是大公子!”巧扇护主心切,急急道,“虽然,虽然隐瞒于你,是大公子的意思,但成亲一事,乃是老太君的吩咐。大公子也是被逼无奈,还请姑娘万万不可迁怒大公子!”
裴昀怒道:“好个被逼无奈!等你家大公子回来,你记得告诉他,这笔账我记下了,日后我们新仇旧恨一并算!”
说罢裴昀不顾巧扇连声挽留,迳自扬长而去。
她倒不会气得糊涂到以为谢岑真想娶她,成亲一事八成便是他向谢若絮讨要云中帖的条件,可他想做戏,却也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奉陪,被人当傻子一般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天,真当她裴昀没有脾气吗?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一瞬都不想在这姓谢的地盘多留,然而谢家却偏偏不想放她走。
桃红居外,应丽华出现在了裴昀面前,笑意盈盈道,
“云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叨扰多时,云某也该告辞了,这几日多谢贵府盛情款待。”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老太君还想着明日叫云姑娘陪她去普明寺烧香,姑娘若是走了,我如何向老太君交代?”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一条系着红穗的九节鞭如灵蛇般自应丽华袖中钻出,直扑裴昀面门。
裴昀一惊,一招长亭折柳,腰身骤折,随即腾身后翻,避开了这招偷袭。而那九节鞭仍是不依不饶缠了上来,逼得裴昀长剑出鞘,与其战到一处。
不同于软鞭硬鞭,这九节鞭兼具两者之长,软中带硬,轮扫缠绕,挂抛舞花,变化多端,尤克长剑,斩鲲在其面前处处制肘,一时间施展不开。
但见那九节鞭在应丽华手中舞得银光闪闪,红穗上下翻飞,依稀可见当年西岭红梅风采。可惜时过境迁,西岭雪融,红梅凋零,常年养尊处优,在后宅勾心斗角,又怎有闲暇勤练武功?
这九节鞭的要诀便在一个“快”字,可惜应丽华的动作在裴昀眼中实在太慢了。
那一招“凤凰点头”,本是突袭缠脖杀招,应丽华起手之时便已被裴昀看破,侧身轻松避开,应丽华不死心紧接着又是一招“金丝缠臂”扬鞭放长击远,欲取上裴昀手中之剑。
裴昀不慌不忙任其将斩鲲缠住,两相较力,直接一送一还将应丽华拉到近前,左手一招分花拂柳手拂过其右肩穴道,后者只觉整条手臂一麻,九节鞭猝然脱手,就此失了兵器。
“应前辈,承让。”
裴昀长剑一抖,九节鞭如乳燕投林一般又飞回应丽华身上,应丽华急忙抬手抓住鞭把,收回鞭身,捂着右肩,恨恨的瞪着裴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裴昀抱拳一礼,便要就此离开,忽听一声冷哼由远及近,来者不悦道:
“折了我谢家颜面,就想这么大摇大摆的离开么?你当我乌衣庄是什么地方?”
满天梨花,如雪若絮,令人迷离,令人窒息。
随着花雨一同袭来的,还有铺天盖地骇人杀气,周遭明明三伏盛夏,却似数九寒冬,叫人如坠冰窖。这一瞬间,裴昀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颤抖,可她仍是咬牙握紧手中斩鲲,拚命的挥舞着。
软剑如丝如线,织就密密麻麻的细网,将她包裹的越来越紧,她挥出的每一剑都似泥牛入海,反击的每一招都是徒劳无功。飞花剑雨,梨雪融融,似一场凄美而残酷的梦。
杀气越来越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裴昀只觉后背渐有冷汗渗透,肺腑中气息越来越淡薄,便在那生死悬命的关键一刻,她求生的意志暴涨,丹田真气被压抑到极致,一声长啸自喉间顷刻间迸发而出:
“啊啊啊啊——”
忽而周身压力骤然一撤,她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花落,雪融,网破,梦醒。
裴昀手拄长剑,单膝跪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虽已脱险,仍是长长的心悸。
秋水寒若雪,满袖梨花白,昔年纵横江湖的飞鸿仙子,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谢若絮收回秋水软剑,负手而立,望着眼前之人,隐有赞许之意。
“能从老身手下逃出生天,你在年轻小辈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小裴侯爷。”
果然,谢若絮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裴昀并不惊讶,她人已在此住了数日,若再不暴露,倒是要让她怀疑姑苏谢家的能耐了。
周围人早已在谢若絮的吩咐下退了下去,如今庭院寂静,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裴昀缓缓站起身子,斩鲲归鞘,挺直脊背,不卑不亢道:
“多谢老太君手下留情。”
谢若絮冷哼了一声:
“可惜眼光不济,偏偏瞧上了那不争气的混小子。”
裴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所说是谁,忍了又忍,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太君想必有所误会,我和谢岑仅是同僚而已。”
谢若絮慢条斯理道:“他迟迟不愿与阮芷成亲,我质问于他,他推脱敷衍,要寻这世上万里挑一卓尔不凡的女子为妻,我只命他若不成亲便不要再回谢家。而今他带你而回,还将他娘亲留下的遗物赠与了你,裴四郎裴侯爷,倒也确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娘亲遗物?莫非是那红玉璎珞?裴昀心中咒骂了一声,原来那厮早有预谋拉她做挡箭牌。
“若论相貌武功,他确实勉强还能瞧得过去,但若论人品性情,他和他那混账爹爹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谢若絮嗤之以鼻道,“不,他比文渊还要可恨三分,文渊是看似滥情实则多情,他却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他在外间惹下的那些风流烂账,你以为他真爱哪个?他说娶你,也不过为了从我这里骗去旁的东西,将你留在府中,便兀自去不眠楼寻花问柳,委实混账。”
裴昀有气无力道:“那确实是很混账,但这与我实在没有半分干系,我和他,全无半点儿女私情,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
当然,来生来世也没有。
“当真?”
“当真,不对,当真是假!我知道他是为了云中帖才出此下策的,我二人此行正是为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