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戒令巴掌大小,鎏金嵌玉,背有虎纹,正面刻着一个大字——财。
酒色财气,君子四戒也!
......
与西楼卢雉阁金碧辉煌销金窟不同,东楼流霞坊看起来与寻常食楼酒家无差,只那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异常浓郁。
正值飧时,楼中不少食客在用膳,裴昀颜玉央杜衡三人也顺势落座。
裴昀看着面前之人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道:
“玉公子不是有疾在身,还学人家出手逞英雄?”
不必颜玉央开口,杜衡便已替他回道:
“此等宵小之徒,对付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公子举手之劳,还要多谢云少侠这般关心厚爱。”
裴昀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怕他不自量力,一命呜呼,累及旁人。”
“云少侠既入得逍遥楼,交易已成,公子死活又与云少侠何干?”
“杜公子这般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屈于人下,鞍前马后真是可惜了。”
杜衡却是笑容更加灿烂:“在下从不曾自报家门,云少侠如何得知在下姓杜?”
裴昀一噎,无话可说,抬手便摸上了斩鲲剑柄。
杜衡自知不敌,偃旗息鼓,而颜玉央也冷冷瞥了他一眼,叫他不敢再多言语。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静默用饭,可邻桌五人却是一桌江湖豪杰,不拘小节,谈天说笑,旁若无人。
其中模样斯文一人是蜀中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矮个三角眼一人是飞刀门弟子贝一诺,膀大腰圆一人是绰号“千里独行”的万千山,还有两人做渔夫打扮,乃是江东双侠孙大与周二。
几人起初在聊从何而得云中帖,又聊起各自帖子上所绘为何,有人的是神兵利器,有人的是金银珠宝,还有人的是灵丹妙药,独那莫子虚道鹤鸣派收到的云中帖上所绘的乃是一株兰花。
周二纳罕:“兰花有何稀奇?”
莫子虚叹了口气:“诸位有所不知,这兰花唤作苍山奇蝶,千金难得,极为名贵。家母闺名一个兰字,生前最爱兰花,家母故去之后,家父遍寻世间珍奇兰花种于家母墓前,故而此次云中宴家父千叮咛万嘱咐,天书为次,能从逍遥楼手中得到这株苍山奇蝶才最紧要。”
几人听罢不禁为莫老掌门的痴情而唏嘘不已,可提起天书一事,贝一诺忍不住抱怨道:“这逍遥楼故布疑阵,装神弄鬼,声势浩大将众人糊弄而来,鬼知道真有没有这天书!”
“自然是有!”孙大压低声音道,“江湖传言,这燕宋两国都暗地里遣大内高手来了这华亭,如若此事是假,朝廷何必出手?”
万千山冷哼了一声:“江湖恩怨,朝廷也想分一杯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莫子虚皱眉:“届时也不知逍遥楼要如何定夺这天书归属,是文斗还是武斗。”
贝一诺嗤笑:“我猜八成是价高者得,你们瞧这四座楼四戒令的擂台,哪个不是真金白银才能闯,这逍遥楼真是生财有道,财源广进!”莫子虚点头道:“价高者得,总也比拚个你死我活来得好。”
“还没亮兵器,你小子就先怂了?”周二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一僧一道一儒仙都不在,我等未必没有胜算!”
贝一诺开口道:“大光明寺素来不理俗事,姑苏谢家为何也没见到来人?”
孙大接道:“江湖传言,谢家大公子不日完婚,哪还顾得上其他?太华派嘛,却是忙着窝里斗!”
“太华派也配叫窝里斗!”万千山不忿道,“陆上修那个狗东西欺师灭祖,接受燕人敕封,讨了个劳什子玄门掌教的封号,通敌叛国,不忠不义!”
莫子虚摇了摇头,“陆掌门如此行径,今后必为武林同道所唾弃。”
贝一诺却是颇不认同:“那太华派本就在北燕地界,自是应当归降燕廷,当初大军压境,不降便是灭门之灾,难不成等死不成?尔等不过侥幸身在宋境,净说风凉话。”
“放屁!”万千山怒道,“燕地又如何?他连自己爹是汉人还是燕人都分不清了?男子汉大丈夫合该舍生取义!如此贪生怕死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什么一僧一道一儒仙?太华派不配与谢家大光明寺齐名并称!”
那厢吵得热火朝天,这厢却是寂静如死,裴昀缓缓放下手中碗筷,面无表情望向眼前之人,冷声问道:
“他们所言为真?”
第89章 第三十六章
杜衡察觉不对,开口解释道:“是那严无妄早有归顺之心,在宁无涯死前便已暗中派人前来投诚,此番不过是顺水推舟,让那陆上修做了挡箭牌......”
话没说完,便见眼前寒光一闪,幸好他早有准备,当机立断抱头一蹲,飞快滚远了。
裴昀手持斩鲲,二话不说向颜玉央攻去,一招裴家剑法“房谋杜断”直刺面门,而颜玉央亦不置一词,甩出手中杯盏阻了剑势,凌空翻身一翻避开了这一招。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裴昀这才明白当初严无妄为何极力掩盖宁无涯之死,又坚决不与黄河帮结盟,原来早有降燕之心,直到现在才露出了真面目!纵使玉清六真君心思各异,太华派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可她不信若无眼前之人挑拨离间,阴谋诡计,堂堂中原武林第一大派会不顾江湖唾弃,接受燕廷敕封!
那是她父裴安当年拜师学艺的太华派,虽非她裴昀师门,却有香火之情,她又怎能无动于衷!
裴昀剑法凌厉,变化万千,颜玉央伤病在身,并不正面接招,只避其锋芒,四下游走。
满座食客见此情景,或躲或跑,邻桌五人也被逼得闪到了一旁,本来差一点动起手来的万千山和贝一诺疑惑对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二人怎地平白无故打起来了?
颜玉央脚踏长凳,一个起落跃上窗畔,裴昀紧随其后,一招“一诺千金”剑锋横扫,颜玉央旋即扭身而避,再次运起轻功飘然远去,长剑不曾沾上他的衣角,却是将搁置一旁的一排小酒坛全部击碎了。
裴昀顾不得其他,又急追而上,再欲出手,忽听一声哀嚎:
“我的千日醉!”
但见斜里冲出一人,披头散发,外衫大敞,□□胸膛,光着双脚,状若疯癫,他一下子扑到酒瓶碎裂之处,不管不顾的趴在地上试图去嘬碎片中仅剩的残酒。
残酒实在所剩无几,他几喝不成,气得跳了起来,怒视两个罪魁祸首:
“竖子,快快赔我千日醉来!”
裴昀心虚理亏,连忙道歉:“不小心损毁阁下佳酿,实在罪该万死,阁下想要如何赔偿,在下一定照办。”
颜玉央吩咐:“杜衡,给他银两。”
抱头躲在角落桌子底下的杜衡闻声连忙爬了出来,从怀中掏出银子。
可那疯癫男子一见银子更是发怒,狠狠啐了一口:“呸!谁要你的阿堵物?我那千日醉辛辛苦苦酿就三月而成,千金不换,尔等快快自刎谢罪,我尚大发慈悲能留你们个全尸!”
裴昀之前先入为主,觉得逍遥楼上下全都掉进钱眼里了,没想到现下遇上了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主,不禁刮目相看。可要他们以命相赔却是没道理得很,她当即开口道:
“赔偿自是理所当然,但阁下何必藉机讹诈?你口口声声说这酒是千日醉,须知千日醉乃是中山人狄希所酿,饮后一醉千日,其醇香扑鼻,如琼浆玉液,就是闻上一闻也能醉人,可在座诸位皆好端端站在这里,哪有半分醉意?你这千日醉大抵还未酿成罢。”
裴昀大师伯罗浮春乃好酒之人,自然对这古籍中记载的奇酒大为向往,钻研许久,每每酿好,都找裴昀来试。故而那段时日,裴昀永远是醉醺醺睡不醒,最长一次在桃花树下整整睡了七天七夜,才被满山满谷找了她许久的师叔伯发现。最终罗浮春被众师弟暴打一顿,从此再也不敢找裴昀试酒了。
那千日醉终究只是传说,她大师伯尚且不能酿成,又何况是眼前这疯癫男子。
“你——”
被戳中了痛脚,男子大为恼火,他恨恨盯着裴昀半晌,却是突然阴惨惨笑了一下,
“你二人可是前来打擂的?”
“正是。”裴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便是流霞坊执事曲生?”
“不错!”曲生闻言笑得更加嚣张得意了,“这么喜欢辨酒,我今日就让你一次辨个够!”
.
裴昀与颜玉央随曲生来到了流霞坊顶楼,此处是一片开阔通间,空无一物,只在正中央有一张竹席与一方矮几,矮几上横六竖六摆了整整三十六只酒盏。
裴昀问道:“规矩是什么?”
曲生拿起一只酒盏在手中边把玩边道:“简单,稍后我会在这些杯中倒入不同酒水,若是你能蒙眼品尝之后,一一说出名堂,我就算你赢。”
“好。”
裴昀一口应下,抬手示意:“请——”
曲生却是嗤笑了一声:“你这般喝酒怕不是要贻笑大方?”
“你待如何?”
“酒令未行,怎能畅饮?”
说罢曲生双掌一拍,便有仆从抬来一面建鼓,屋中四面八方木柱后面,随即各走出一蒙面人,皆手持长剑。
“你每举起一杯酒,鼓声响,杀剑攻,酒令方行,生死不论。如此擂台,你可敢应战?”
裴昀心知自己之前得罪了此人,他有意刁难,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蒙眼之下,鼓声干扰,一边辨酒一边接下剑客攻势,此局当真凶险。
而一旁颜玉央却是突然开口:
“好,我们应战。”
曲生一愣,颜玉央眉宇冷淡道:“千日醉既是我二人同毁,这擂台自然我二人同闯,同生共死,同进共退。”
曲生不屑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谁能破得了这八荒剑阵!来人,倒酒!”
裴昀深深望了颜玉央一眼,一言不发转过身盘膝坐于矮几前,接过仆从奉上的布条蒙住了双眼。
如今大敌当前,他二人暂且合作,私人恩怨待秋后再算总账。
一切准备妥当后,裴昀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面前第一杯酒。
刹那间,鼓声起,青锋动,震位与坎位剑客猝然跃起,长剑如虹,杀气凌然,直攻中央二人。
裴昀目不可视,只觉身侧劲风拂过,激烈鼓点之中夹杂了几道出掌之声,闷哼之声,随即杯中酒入喉,绵甜微苦,竹香芬芳。
她想也不想便开口道:
“杏花汾酒竹叶青。”
话音方落,鼓声停,杀气止,两名剑客即刻收剑归位,耳边寂静一片,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唯有一温热躯体,轻轻贴靠在了裴昀后背。
此时此刻,她必须敛心神,断五感,全神贯注于杯中之物,性命安危皆依赖身后一人。
而这情形竟是何等熟悉,在日月山,在青海湖,在九华山庄,他二人同生共死,同进共退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次,一切都不须言说,她与他,顷刻间便可将生死交付。
裴昀定了定心神,再次举起第二杯酒,未及啜饮,杯中便已莲香扑鼻,这次出手的是离位与干位的剑客。
“荷花碧芳酒。”
第三杯酒时,剑客变成了三人,第七杯酒的时候,又由三人增至四人,裴昀皆准确无误猜出酒名,而颜玉央亦无声抵挡住了攻击,没叫她被伤及一分。
第十一杯酒,裴昀饮下后不过稍微迟疑片刻,耳畔便捕捉到了一丝剑锋划破衣衫细响,心中一紧,迅速开口道:
“姑苏齐云清露。”
随即鼓声戛然而止,剑客各归各位,而后背再次贴上来的那人呼吸间几不可查急促了些许,似是将咳意强压了下去。
裴昀心知颜玉央虽武功高明,但伤病在身,本不宜妄动真气,不久前已出手打伤了白水真人,而今手无寸铁,以一敌多,还要护着一人,着实举步维艰。
况且那剑客之中有一人剑法精妙,出剑极快,便是一对一相斗都无比麻烦,遑论眼下情形。
裴昀当即扬声道:“用斩鲲!”
随着第十二杯酒举起,斩鲲珵然出鞘,颜玉央利剑在手,瞬间反守为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