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定在自己跟前的鹿皮靴子,上面还沾惹了一圈河道边的泥土。
偌大的京城,唯有麦秸巷后的蔡河岸边,近日因年久失修,塌了一小块,让前去消遣的人不小心沾惹一脚泥土。
除此地以外,其他地方再无这样质地的泥。
更何况,泥土还湿润着,这里又离蔡河不远。
对方铁定是从那个方向过来没错。
那里除去住着些卖艺的小姐,便只剩下穷酸书生。
穷酸书生,沈昌。
这个人近日总是在王慧面前晃荡,一副温和柔弱的模样,令娘子善心大发,不知多少次受他蛊惑,前去帮他处理些棘手问题。
他握在手中的木盒,几乎要压到骨头里面去。
“沈道淮。”王慧抱着横刀,上下打量他,一副怀疑的眼神,“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又要捉弄她吧。
对方的招数惯来儿戏,说一句稀疏平常都是在夸他,要不是为了逗弄对方,让对方被自己阿娘好好罚一顿,她才不会装成反应那么大的样子。
被连字带姓喊叫的沈道淮,心中瞬间冒出一股酸水。
喊他就喊“沈道淮”,喊那穷酸书生就是亲亲热热的“沈郎君”。
哼哼。
年少郎君嘴硬:“没事,只是路过,见你家热闹,多看了两眼而已。”
他怕自己待久了泄露心绪,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她眼前。
等走远,回头见娘子抱刀回宅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自己倒抓心挠肺起来,恨不得冲到对方面前质问一句。
又或者——
什么都不问,好好看看她也不是不行。
娘子已抬脚跨过大门,也不曾回头看他一眼,沈道淮失望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转身从巷子出来时,王慧正回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满脸都是不解的沉思。
少年的情愫隐秘又酸涩。
一个误将喜欢当厌恶,一个根本不明白,甚至还跑去询问沈昌。
“你说——”王慧将横刀靠在树边,把地上捡来的桃花枝握在手中,花瓣一片片揪下来,丢进蔡河里,让它随水流淌。
欺骗过少女心的沈昌,自然明白王慧的犹豫苦恼代表了什么。
可那时的他,已经将这个没有什么心机的小娘子,看成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
他要将王慧作为自己往高处攀爬的垫脚石,又怎么会让对方明白,她内心深处其实对沈道淮也有好感呢。
往后瞥了一眼墙角处的衣摆,一个令少年死心的主意,就在他心中诞生。
他微笑着,一副认真听小娘子说话的模样。
春日桃花坠落,轻柔掉在王慧乌发上,被他含笑伸手摘去。
墙角的沈道淮看得捏紧拳头,想要冲上去。
可下一刻,沈昌将花瓣放在小娘子手中,无比自然地侧头,似是在她脸上落下轻吻。
对方还转过脸,闭上了眼睛,一副沉醉的模样。
她……她竟然愿意。
这个念头充斥沈道淮脑子,让少年瞬间热血倒流,浑身上下都变得冰凉无比。
他缩紧的拳头,指甲死死嵌在掌心之中,掐出一道道鲜红的印子。
可——
不甘心。
少年沈道淮脚步往外面一迈,却见王慧将头靠在对方肩上,一副亲昵的模样。
向前的脚步,就这样缩了回去,仓皇逃开。
“就是这样吗?”王慧将自己的脑袋挪开,“好似也没什么感觉。”
对方说,她要明白自己的心意,最好闭上眼睛感受一下,他在她身旁与沈道淮在她身旁时,到底有何不同。
可王慧觉得,不管是闭上眼睛感觉对方靠近,还是把头挨在对方肩膀上,她都没有什么感觉。
甚至,连靠近沈道淮时,那种得意作弄到对方的愉快都不曾有。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沈昌用眼尾余光看着墙角衣摆远去,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喜欢一个人,就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左右手一样,很是习惯他的存在。”
他拿出一套歪理来,将少女引入歧途。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奸计,两个少年男女都没能躲过,被套入圈中,牢牢拴住。
整日出双入对的沈昌和王慧,被戏言金童玉女一样般配。
自然,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已。
面对心善爱打抱不平的王慧,沈昌一直给对方灌输一种观念:他很需要他,要是没有她,他一定会死。
所以,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抛下。
反复如此两年以后,沈昌便在雨夜假装被沈道淮派刺客伤害。
王慧着急忙慌跑过来,却在了解精心编造的“真相”以后,说自己不相信。
“沈道淮不是这样的人。”王慧蹙眉,就要离开去找对方对峙,“我要去问清楚此事。”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存在。
沈昌垂下的眸子暗色翻涌,脸上却温柔劝她不必:“你和沈郎君是多年好友,不用为了我们的事情伤害你们的感情。”
他将王慧拖住,没给对方弄明白真相的机会。
可他却知道,只要沈道淮留下来一天,他就没有办法得到王慧。
于是,他模仿对方字迹,写了一封隐晦交代此事的离别书,言道“他”要离开京城,去外面走走云云。
转头便令人把沈道淮绑了。
黑暗之中,他依然谨慎穿着一身掩盖身形的黑袍与面具,将一片铁烧红,扣在沈道淮脸上。
“有人告诉我,十分厌恶看见你这张脸。”
“所以,便毁了罢。”
这时,沈昌还没杀掉他。
那一夜,王慧受风寒,大病一月。
沈昌偷偷爬墙,精心照顾她,最后双管齐下,又是装可怜又是扮深情,让王慧真的动了心。
大婚那日。
沈道淮戴着一张与脸上皮肉融在一起的面具,在王宅站了一整日。
人来人往,唯有他如同旁边的石雕一般,不曾变动。
随着司仪唱喏“入青庐”,对面一支利箭飞来,将他一箭穿透,钉在墙上。
嫌晦气的铺兵,在无人认领尸首以后,用草席卷了,埋到城外去。
这一切,沈昌都在暗中盯着。
看铺兵将泥土压实,他还呆了半个时辰,确认对方果真死透,才离开回去。
他不清楚,沈道淮心脏长偏,那一箭并不致命,他只不过是陷入昏阙中。
也是他命不该绝,被一个坟头刨食的流浪中年人救走,对方是一个游方医师,偏爱旁门左道,不被师门认可,逐出门来。
对方救了他,还将医术传给他,让他留在义庄多年,为很多无主的野尸缝补身体,顺便教他人体内脏、筋脉、骨骼云云。
沈道淮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知道自己肯定被算计,并且回不去了。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过因此放弃自己。
他慢慢将这些记下来,也在缝合许多凄惨被碎尸的尸体中,琢磨出一些不同的心得来。
后来,老怪医去世,他遇上即墨兰,随着对方四处闯。
就在他回忆起京城的事情,生出一种恍若前世的恍惚感时,对方告诉他,他有一个朋友恐怕有难,他需要回京城一趟。
沈道淮身上的事情,即墨兰从来不问,可对方一次醉酒说漏过嘴。
“若是不想回去,也不必勉强。”
尚未准备好面对故人的他,当时拒绝了,只在城外候着对方,没有入城。
可他等着等着,却等来了一个裂皮碎骨的林韫。
“她是王慧闺中好友的女儿。”即墨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决定不计代价救回对方。
五年以后。
林韫化身洛怀珠,重回京城复仇,即墨兰再问他意见。
他说:“总归要回去的。”
命里的劫数,总得将它处理掉。
不能让桎梏留存心间。
他坐在马车里,眺望高大的城墙,心绪越是翻涌,双眸越是沉静。
一别十余年,他终是又归来了。
第110章 110 番外:林韫X谢景明(1)
◎辞官后◎
辞官以后, 林韫感觉山野都明媚不少。
身上没有重担的日子,让她整个人都轻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