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璋这才醒悟过来,上前拜别了沈辑和沈轺之后也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往镇南侯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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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之时,正是黄昏时分。
宋令璋骑着宝马良驹在前方引路,沈辂所乘的花轿跟在其后,一众傧相也簇拥随同,一并往镇南侯府去。及至镇南侯府门前,沈辂下了轿,被人引入新房。傅离、俞希、顾燕支的父母作为今日被邀请的宾客,这会儿便进屋来饮酒走送,待众人各饮三杯之后,方才有人请宋令璋进入新房之中。
待宋令璋进来时,沈辂正坐在床
上,手中举着团扇看着他。纨扇后一双明眸波光流转,清澈如泓,璀璨若星。
宋令璋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自己应当念却扇诗。他定了定心神,朗声开口吟道:“玉容倾国色,纨扇怎堪遮。云开倾月魄,欲请降姮娥。”
却扇诗念罢,便见沈辂移开了团扇,正抿着唇盈盈浅笑。她生来好样貌,今日精心妆点过后愈发明艳动人,团扇一开,满堂生辉。
宋令璋顿时看呆了去。
顾燕支拿着彩缎塞进宋令璋手里,又暗中掐了一下把人掐醒——他也是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宋令璋今日怎么会频频失态。沈二姑娘的大婚妆束固然是令人惊艳,但是这满屋人里却也只有宋令璋看得目定魂摄不能遽语。
那边任雪霁同样也拿着彩缎递给沈辂,随即便有人上前把两个人手中的彩缎绾成一个同心结,沈辂这才手持彩缎站起身来。之后,宋令璋倒退而行,沈辂亦步亦趋,二人始终两面相向一同往家庙去拜谒镇南侯府的先祖。
——实话说,屋里的四个傧相这会儿都是暗中掐着一把冷汗。虽然夫妻二人面向而行是婚仪上的规矩,但是总觉得这一步对于宋令璋而言实在是个挑战。
好在,宋令璋到底还是没有出差错地把沈辂带去了家庙。两人在家庙前参拜毕,便有侍女上前扶了沈辂倒行,引宋令璋回新房。二人重入新房之后相对而拜,又再度坐回床上,而顾傅俞三家夫人这时便从侍女手中接过来果子花钿等物,一面撒帐一面满口恭贺之词。
沈辂有些羞涩地抿着唇笑,任由宾客笑闹道贺。只是她的目光在屋中一转,却发觉这新房中少了一人:“……雪霁呢?”
她话音方落,便见任雪霁神色凝重地从屋外走进来,其后还跟着一身官服的苏雁落。
沈辂顿时觉出几分不妙,抬眼看向苏雁落:“出什么事了?”
“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犯边,边关告急。”苏雁落急促道,“太后娘娘请您和宋督公进宫议事。”
沈辂面上倏然变色。
翟衣女官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毫不犹豫道:“让人备了车轿,我们即刻进宫。”
第44章 廷议
等到沈辂和宋令璋匆匆进宫的时候, 内阁阁臣及六部尚书等诸位重臣都已经到了。深夜临时廷议,宫中内侍又催的十分急切,因此谁也来不及换上官服之后再入宫。而此时沈辂和宋令璋一个青色翟衣一个绛纱公服出现在殿内, 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并令人不由得生出些许同情。
宋督公和沈内相的婚宴上并未邀请许多宾客, 但是这二人今日成亲的事情仍然是满朝皆知。新婚之夜,却被叫进宫中议事,即使其中一位是个宦官也未免过于悲惨了些。
宋令璋面色阴沉,进了殿中也只是向众人微一颔首便落了座。而他身边的沈辂更是眼底蕴含着怒意,精心妆点过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几分杀机。
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婚礼而已!明明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却被北狄人毁了她的洞房花烛, 如此大恨,岂能善罢甘休!
待沈辂和宋令璋落了座,此次参与廷议的人员便都已经到齐了,当下便由随沈辂一同入宫的苏雁落主持廷议,代许云深说明了当下的情况。
沈辂对于军务所知不深,因此也不随意开口, 只是坐在一旁听众人商议。而宋令璋这一次却是一反从前的沉默寡言,频频开口参与讨论,且言之有据鞭辟入里, 一时间许多武将都为之侧目。
沈辂对此倒是并不意外, 她毕竟是最了解宋令璋的人。除了出身镇南侯府以外——宋令璋, 他一直都是一个武官。
内宫外庭皆称宋令璋一声“督公”, 这个称谓是源于皇城卫提督一职。巡查缉捕, 督事百官,皇城司声名赫赫无人不忌惮三分, 因此倒是让许多人忽略了,宋令璋还是御马监的掌印。
天子年幼, 太后听政,内廷的权力被扩大到了顶峰。沈辂身为司礼监掌印执掌玉玺,而身为御马监掌印的宋令璋,他的手中握有兵符。
金殿中的商讨迅速演变成由宋令璋为主导,原本代太后娘娘主持廷议的苏雁落这时早已经站在一旁缄默不言。而宋令璋的态度也很明确:要打,要一次把对方打服,打到对方再不敢来犯边为止。
镇南候府是一贯的主战派,宋令璋如此强硬的态度倒是让几位三朝老臣想起来先镇南候宋隐在朝时的情景,对于今夜会这般发展也实在称不上意外。宋令璋毕竟手握兵符,又提督皇城卫,他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自然谁也不愿意拂逆了他的意思——唯有户部尚书略提了提国库不丰恐穷兵黩武,却也被沈辂列出几条数据轻轻松松驳了回去。
定下了要战的基调,接下来便是商讨谁统军谁出征,钱粮兵马从何处调用,具体事宜由何人负责。经过几番激烈的推举争论之后,众人也大致商议出了结果。
最后,被推举出来统帅三军的安武侯姜砚犹犹豫豫地问道:“不知,御马监中遣谁人做监军?”
也无怪他有此一问。
若遇战事,武臣统军,内臣监军,文臣提督军务,三方互相制衡。而眼下朝中内廷势大,从前又有过监军太监挟制主将的先例,若是这次派一个不懂军务却又要指手画脚的太监来监军,即使姜砚统军多年治兵有方,这一战恐怕也会打的十分艰难。
宋令璋略一沉吟,便不容置喙地说道:“我会随军。”
沈辂骤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令璋。
宋令璋回望沈辂,神色复杂难言。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汇,沈辂旋即垂下了眼帘,由始至终未置一词。
姜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即使满朝文武都畏惧“活阎王”三分,但是不得不说宋令璋来做监军仍旧是利大于弊。一则,宋令璋毕竟是镇南候府出身,也在乎镇南候府的声誉,多多少少能算是武臣中的自己人;二则,只听之前的讨论便可知晓,这位家学渊源的镇南侯府二公子确实懂些兵法,对于不懂的军务也不会胡乱干涉;三则,有此人随军,又有沈内相在朝周旋,那么这一场战争中来自于朝廷的阻力必然会小上许多。无论如何盘算,宋令璋来监军都是上上之选。
廷议至此,天光已是微明。众人各自散去回府更换官服,再调集粮草兵马准备发兵。而沈辂和宋令璋则是要比旁人方便一些,他们两个在宫中都有住所,自然也备有官服。于是众臣退出殿门之时,他二人则是随着许云深一道从殿后绕出。
出了大殿离开众人的视线,许云深便挽住沈辂的手解释道:“原本我并不想扰了你的大婚,只是事发突然,又涉及边关战事,我心里实在是害怕得紧。”
跟随其后的苏雁落连忙也开口帮忙解释:“太后娘娘知道大人对这场婚宴极为看重,我临行前太后娘娘还特别吩咐过我,要我等大人和宋大人全了礼之后再与大人禀告这件事。”
“多谢娘娘体谅。”宋令璋振袖抬手,向许云深俯身行了一礼。
“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一定不会让雁落来寻我。”沈辂语气平和,温声安抚道,“这样的事情是该寻我来的,军情耽误不得,没有什么比这更要紧了。你不必担心,这些我会来处理。”
她说着看向苏雁落,吩咐道:“你先送太后娘娘回昭阳宫。”
“让雁落随你去罢。”许云深连忙道,“我这里并不打紧。”
“那也好。”沈辂并不与许云深客套,爽快回道,“雁落我便带走了。”
眼见着许云深带着宫女内侍浩浩荡荡往昭阳宫去了,沈辂这才看向苏雁落,又道:“你先回司礼监罢,我去宫正司换了衣服便过去。”
“我与大人一同去宫正司。”苏雁落道,“大人,司礼监更需要您去坐
镇,我去与否都不影响大局。但是您这里,弦鸣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我还是过去给弦鸣帮把手。”
“你已经是女官了。”沈辂叹道,“你不该再做这样的事情。”
苏雁落却只是微微一笑:“大人说笑了,从前我便是服侍您的宫女,弦鸣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又怎么做不得了?大人您现在需要我,我当然要跟在大人身边。”
“那就劳烦你了。”沈辂微微颔首。
她与苏雁落说过话,又抬眼看向一直站在一旁没有离开的宋令璋:“司礼监这边不必你担心,待内阁拟了圣旨送上来我用印就是了。倒是御马监那里还需得你布置安排,你快些过去罢。”
“等等。”宋令璋下意识扯住了沈辂的衣袖,“望舒,我有话与你说。”
苏雁落见状,十分乖觉地退到远处,只留下沈辂和宋令璋二人单独叙话。沈辂垂下眼睫,看着被青衣朱褾衬得有些苍白的手指,下意识便握了上去。
“你说。”
“监军的事情……我应当先与你商量的。”宋令璋忐忑不安地说道,“只是事发突然,姜元帅当朝问我,我……我当时没有想太多。”
从前那般艰难的局势下,他与沈辂只能在暗中往来,因此也只有需要对方配合的大事要事才会共同商议,其他时候多是各司其事。哪怕是新帝登基两家平反之后,他二人相交时已无需再避人耳目,但是从前的习惯到底是保留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觉他们的相处方式其实存在着问题,直到方才沈辂错愕地看向他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亲了,像是他要出京随军这样的大事,他合该先与沈辂商议了再做定论,而不是像从前那般自顾自地做了决定之后再去通知对方。
“阿月,你……你别生气。”宋令璋小心翼翼地看着沈辂,“我知道我做错了。”
“我没有生气。”沈辂安抚地握了握宋令璋的手,“我知道的,你当然会想亲自去边疆。”
在听到宋令璋要随军出征消息的一瞬,她确实意外于宋令璋会做出离京的决定,但是在过了那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她很快便明白了宋令璋的想法。
她怎么会不懂呢?
第一代镇南侯是因为平南蛮有功而得以封侯,其“镇南”二字封号也是由此而来,但是此后数代,镇南侯府的子弟都是驻军在北方,以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为代价将北狄人拒于关外。而宋令璋,他也是镇南候府的后嗣,他当然会想去先辈们曾经浴血而战的地方看一看。
哪怕他不能科举出仕,哪怕他不能为将领兵,哪怕只是以内臣监军的身份——他也会想亲自上疆场。毕竟,他也是从小听着先辈们的事迹长大,他也是从小学着弓马骑射兵书战策长大。镇南侯的后人,怎么可以畏战不前。
“我当然知道,你有一定要去的理由。”沈辂微微一笑,神情恬淡温柔,“难道你以为,我会拦着不许你去么?”
“阿月懂我,我自然知晓。”宋令璋垂眸轻笑,“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应当与你商议才是。”
沈辂眨了眨眼,很快明白了宋令璋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是啊,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成亲了,不应该再像从前那样各行其是。”
“你若是不提,我倒是还没有想到这一折。如此说来……其实我之前做的也不够好。”翟衣女官垂下眼,纤细温软的手指与骨节分明的手指十指相扣,“不过没有关系,等你回来以后,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改。”
第45章 送行
既然话已说开, 宋令璋当下也不敢再耽搁时间,匆匆忙忙往御马监去。战事将起,他又准备随军离京, 临行前需要安排布置的事务繁杂琐碎, 并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和沈辂互诉衷肠。
而沈辂见宋令璋离开,自己便也同苏雁落回到了宫正司的住所。她固然是无需立时埋首于案牍,但是眼下这一身衣饰极为繁复,想要更换官服也需得不少功夫。苏雁落与弦鸣一左一右地站在翟衣女官身后替她摘下满头钗环,而沈辂自己却也不得闲,一一将身上林林总总的佩饰取下来收入匣中。
待她脱下翟衣组玉换了紫衣金袋, 洗去铅华重新绾发,便又忙着赶去司礼监。成亲之日固然辛劳,她又是一夜未眠,但是眼下大战在即,又哪里有时间让她休息。公函不断呈递到内阁再转入司礼监,沈辂一一过目后再用上印, 忙忙碌碌不敢有片刻松懈。
朝廷仓促增派援军赶赴边关,并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但是好在此前数十年朝廷都是以休养生息为主, 眼下安排兵马粮草虽然忙乱, 但是多年的积累也足以应对一场战事所需。一封封旨意送出京城发往各地官员的手中, 而京城内也已经调集齐了兵马准备向边关进发。
*
翌日清晨, 安武侯姜砚挂帅出征, 沈辂在城门外代帝王相送。
“愿侯爷此去,能够旗开得胜, 御敌于外,庇佑我朝百姓平安。待侯爷凯旋之日, 我再来为侯爷斟酒祝捷。”
“承沈内相吉言,我等必将克敌制胜,扬我朝国威。”姜砚抱拳答礼,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了飘。
他身边,正是一身戎服的宋令璋。
“不知沈内相可有话要与魏大人和宋大人讲?”姜砚问。
姜砚此次统兵出征,魏朝任参赞、宋令璋任监军,二人此刻都站在他身旁。姜砚这一问几乎是在明示沈辂:若是想临别时再说几句话,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沈辂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她先与魏朝说了几句送别之词,最后才转而看向了宋令璋。
昨日里公务繁忙,他二人一个坐镇司礼监一个坐镇御马监,哪怕是休息也只是在处理公务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小憩一阵。因此,自从昨日清晨金殿话别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因为是代帝王送三军将士出征,沈辂此时并未穿那一身紫色官服,而是换上了更为郑重的绛纱公服。绛衣女官看向一身甲胄的宋令璋,缓缓开口道:“朝中有我主持大局,你不必顾念挂怀。愿君此赴边陲,能奋勇向前,切勿以自身为念,当不负先辈威名。”
一旁的姜砚和魏朝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新婚夫妻送别时说的话,而宋令璋却只是垂眸一笑,温声应道:“承卿所言,必不相负。”
大军随即开拨,旌旗漫卷,长风猎猎。沈辂站在原处,看着宋令璋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
“这就是我的新婚。”
昭阳宫中,沈辂举着酒壶自斟自饮,似笑似哭:“没有洞房花烛只有金殿廷议,新婚第一日甚至没能见上一面,而第二日我就要送他去赴战场。”她举杯饮酒,喃喃念道,“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其实你很不必这样担心。”许云深劝解道,“宋督公是去做监军的,又不会亲自上阵。安武侯戎马一生,经验何其丰富,必然不会有什么纰漏。”
“他抛下京中这一切远赴边疆,你相信他仅仅是去做监军?”沈辂嗤笑一声,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镇南侯府世代戍边,人人都要亲自率军迎敌,他此去必然是要领兵上阵的……我看见了,他带上了宋伯父用的那条槊。哪怕是安武侯不给他带兵,他也是一定要出阵的。”
任雪霁听闻此言却不由得蹙了蹙眉:“宋督公他……我知道御马监那边也有校场,但是宋督公即使武艺不凡,可是在领兵出征上面怕是只会纸上谈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