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潮道:“事已至此,休要怨天尤人。”
姜芜:“爹还想要我如三年前那样,再‘死’一次吗?”
张寂抬眸:三年前,姜芜回到姜家不到半年的时间,他隐约听过这位娘子寻死过一次。然而那是姜家的私密事,后来无人说起,张寂便以为自己听了流言。
而今姜芜这样说,姜明潮脸色这样难看……
张寂轻声:“老师,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明潮深觉羞耻,何时被小辈连连逼问?他让卫士把张寂轰走,又道:“把姜芜带走,所有寻短见的利器都拿走。她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姜芜眼中那滴泪掉落,目中空茫,竟然释然地笑了出声。
见她这样,姜明潮更是连连让人带她走,不要丢人。不曾亲不曾爱,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急于抹去这个污点。
茫然四顾,孑孓独行。姜芜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她蓦地用力,朝自己脖颈上重重扎下——
张寂:“阿芜——”
张寂被卫士阻拦,他出刀甩开这些人,却救援不得,眼看着那个梨花一样纤柔的女孩儿第一次如此勇毅,却是寻死。
他目眦欲裂,双目泛红,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月洞门的另一头奔来。那人跌撞扑上来,徒手握住了姜芜手中的匕首,阻止了姜芜的动作。
姜芜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烈日下,姜循站在自己面前,手握着匕首锋刃。姜循侧立发抖,面容紧绷。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嫣红残酷。
姜循俯眼看她:“凭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姜芜倏然崩溃失力,大哭出声,软倒在姜循怀中:“循循,对不起,我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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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打算离开姜家。
他听说姜家大娘子出了事,出于君子之风,不愿窥探未嫁闺秀的私事。姜循走后,江鹭便重新戴好蓑笠,翻身上横梁,准备走檐上路。
他踩在横梁上时,衣摆扫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啪”的一声被从横梁扫下去,江鹭生怕这是姜循的什么重要物件,人还在半空,便拧腰朝下坠。
他抱着一叠书信落地,书信上沾满了灰尘。书信封页写着“姜循收”,鬼使神差,江鹭打开了这些书信。
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学字的笔迹——
“妹妹,我想如旁人一样,唤你‘循循’。我本就是姜家女,嫁给太子的人本就应是我,我不觉得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便错了。只是我归家,你就得离开,我……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
“循循,你不要记恨我。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女,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实在想过些好日子。张郎君问我要不要回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循循,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不如去建康府吧?江陵此时应当草长莺飞,又人杰地灵,是个好去处。
“我以前四处流浪,从西北走到东南,我本还要继续走,是建康府的世子为我们建了房子,找了活计。我始终记得,小世子蹲在我们中间,给我们分发食物的样子。世子和我说,把建康当做家,他会毕生庇佑他的子民……他如梦如幻,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南康小世子必会如照料我一般,照料你。”
江鹭握着信纸的手轻颤。
这信用白话写,错字连篇,言语稚嫩。他猜出了这封信出自姜芜之手。
怎么回事?外界一直传言姜芜和姜循不和,但是姜芜给姜循写信,姜循将这些信藏在了横梁那种不常有人去的地方。
江鹭翻开了下一封信:
“循循,我今天见到了太子,他像天人一样。虽然我觉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但是太子是我未来夫君。这样的天人要娶我,我像做梦一样。我跟着娘学绣嫁衣,总也学不好,娘安慰我说时间久了就好了。爹让我读书,夜里抽查,我背不出来,爹一言不发就走了。
“循循,娘说你做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娘和爹有时候话语里都带出对你的赞赏,我心里羡慕又嫉妒。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为什么我处处不如你?循循,我有些恨你。”
再下一封:
“循循,你有去建康吗,你有收到过我的信件吗?你从不回复,可驿站也没有退信回来,我不敢去问,就当你收到了吧。没收到也没关系,我只是说些胡话,毕竟身边没有人理我。
“循循,当贵女好难啊。我分不清她们的态度,听不出她们的言外之意。我上次出门,淋湿了衣服,借她们的春衫。我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多看了两眼,我听到她们嘲笑我。可她们嘲笑我,我也不敢置喙。我穿着湿裙子回家,又被爹训斥,娘又掉眼泪。”
再下一封:
“循循,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样,不嫌弃我,愿意接纳我?这次我要好好准备,不再丢脸了。循循,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很担心你。”
再下一封,字迹凌乱:
“循循,人生是否遍是算计,蝼蚁是否堪受碾压,权势博弈是否永无止境?我以为太子心悦我,可我遇到了豺狼……”
江鹭靠坐在墙角,一封封读着这些信。他几乎读不下去,他猜出会发生些什么。他既痛心姜芜的遭遇,又伤怀姜循眼睁睁旁观罪恶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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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正堂前,姜循长立。
姜芜抱着她哭泣,她握着匕首不松手。
掌心的血让她如此冷静,姜芜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姜循冷睨那错愕的姜明潮:“你想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儿吗?你和太子的争斗输了阵,为什么要阿芜承受?”
姜明潮大震,后退两步。
他脸色煞白:“孽女,你说什么?!”
张寂:“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循?”
姜明潮急声:“把他们都带下去,疯了,全都疯了。”
姜循目若冰雪:“你才疯了!你贪权望势,拿着女儿当祭品。她才回到东京不到半年,你要求她和东京的老狐狸们耍心眼不输阵。孔益那样对她,你事后不除孔家只骂姜芜,指责自己的女儿不够聪明不够用心……你才是混蛋!”
姜明潮:“闭嘴!”
他倏而明白了一切,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你骗了,姜循。你一直都心向姜芜对不对?你和姜芜根本没有不睦,怎么,你要为她讨公道,要为了她对我持刀相向?”
姜芜惨哭无助。
姜循抬头:“有何不可?”
姜明潮:“你别忘了谁每月给你药。”
姜循:“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张寂撇开那些卫士,将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三年前,阿芜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野无风,天干物燥。遍是狼藉,仆从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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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从书信中得知,三年前,姜芜欢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中途吃了酒,弄脏了衣。晌午时分,其他贵女都在休憩,她悄悄去换衣,屋中却有一个孔益等着,孔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入内舍。
事后,太子只将孔益打发出东京,算是给姜家一个交代。太子并未说过不娶失贞的姜家大娘子,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
太子要捏着这个把柄,用这个把柄来拿捏姜家。一个懦弱又失贞的太子妃,纵是太子不说,姜家又有什么底气?
姜太傅斥责女儿无用,连这么简单的手段都躲不过。
姜芜跳下湖水,欲溺死自己。
她在不断的自我羞耻和他人怨怼斥责中,失去了活在东京的勇气。她跳湖前,仍在不断地给姜循写信。给姜循写信,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唯一泄口:
“爹和娘又在为我的事情吵架。娘喂我吃避子汤,我说我吃过了,她说不够,她发了火,又抱着我哭。我夜里洗浴,觉得自己好不干净,到处都是窥探嘲笑的目光。
“循循,这里太可怕。我想念建康的花,想念秦淮河,想念小世子……若能梦里再见,也是好的。”
江鹭闭目。
他从信中窥到了死志。
姜循必然也能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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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姜芜抱着姜循大哭,喘不上气:“循循,对不起……”
屋中江鹭靠着墙,将一切串联起来——
所以姜循要杀孔益。姜循在陈留说的话不是假的。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而是姜芜。
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芜的一封封书信。在最后一封信中,姜循窥到了姜芜的死志。她坐立不安,许是纠结很久许是当机立断,她要回东京救人。
而过了一年,程段二家出事,叶白无家可归,身怀仇恨。姜循决意和叶白一同复仇,付出所有,共沉地狱。
……坐在半明半暗的闺房中,青帐纷飞,江鹭脸色惨白感同身受,只读信便觉窒息,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其绝望。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这世上受苦的人实在太多,他帮也帮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每日还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
她为何不说?为何不辩解?
她这样自苦,他竟然、竟然……江鹭将脸埋于掌间,痛得周身发颤。
第64章
姜府中的对峙如同暴雨挟剑,每一丝呼吸似乎都带着锋刃。
只有姜芜的泣音虚弱。而即使姜芜,在极大的痛苦后,也努力收敛,不想自己表现得过于弱小。
过廊风过,吹来的凉气惊动这里所有人。
内圈站着姜明潮,身后是拿剑抵着他的张寂。姜明潮的身前是姜循,姜循身后是抱着她双腿哭泣的姜芜。而外圈,密密麻麻围满了姜府的卫士。
只要姜明潮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他弄清楚姜循和张寂在为姜芜鸣不平时,轻轻笑了一声。
姜明潮看着姜循:“循循,为了隐瞒你和姜芜的关系,你当花了很多精力吧。而今又为了一个不堪重用的她,你放弃这种隐瞒,与为父为敌。你可做好准备了?”
姜循睥睨嘲弄:“爹,我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你今日不放过阿芜,你也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抬头,看到墙头树上檐上,站了些卫士。那是姜循的人。
姜明潮:“放养你几年,你倒养出了一些忠心的狗。你别忘了,你如今的所有,是谁给你的。没有了我的支持,你还能肖想你那太子妃?”
姜循:“我愿与爹同生死,共进退。”
她语调轻柔温和,似有深情,可这话放在这里,显然不是表忠心的意思。
姜明潮望着姜循眼中闪烁的凉寒之色,轻蔑扯嘴角,又侧过头,看向那拿剑抵着自己的张寂:“你呢,张子夜?你也要跟着我的一双女儿,做一个狼心狗肺之徒,弑师求荣?”
张寂面容紧绷,神色分外惨淡。
若说姜循此时是疯狂,他则是拼力收敛着自己的一腔痛意,违背自己的心性,来做这昔日绝对厌恶的恶徒。
张寂:“老师,我只求你放过阿芜。我只为阿芜求一个公正。”
“公正……”姜明潮低喃,然后笑出声,他笑得平静而冷漠,让人胆颤,何尝不是另一种疯态,“这朝野之下,权势横行,政治诡谲,谁也不能幸免。我亦得不到公正,你们小辈凭什么肖想‘公正’?往上走的路当有适当牺牲,循循,我早教过你的,你不记得了?”
姜循微笑:“爹,阿芜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