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你叫我什么?”
他一顿,敛了笑,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收回。
姜循要求:“再叫一遍。”
江鹭侧头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好了,我不与你说笑了。我要走了。天若是亮了,我便不好出门了。”
姜循表情寡淡地颔首:“嗯。”
江鹭起身穿衣,他去捞被自己叠好的衣物时,忽然回头,看到姜循推开褥子,又是一身清凉,长手长脚地从他背后悄悄拽衣衫。
乌发伏在她身上,她察觉他凝视,抬头,朝他嫣然一笑。
帐中小娘子唇红齿白,一笑之下,宛如一丛丛艳花,开在帐中,美得人口干舌燥。
江鹭热血上涌,后退两步,侧身遮挡自己的反应。好在光线晦暗,她又不是什么耳清目明的武功高手,发现不了他的异常。江鹭掩着慌跳的心跳声半刻,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些沙意:“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循目有狡黠。
她慢条斯理:“阿鹭,一刻钟前,你刚起来的时候,我便想跟着起来,你却将我按回褥子里。我只好陪着你说了一会儿话,现今我仍要起身,你该不会依然不许吧?”
江鹭盯着她:“寅时三刻,长夜未明,你起来做什么?”
姜循沉吟:“散步。”
江鹭抱臂睥睨:“你好好说话。”
她眸子弯弯,目光明亮如洗,看得江鹭目不转睛。而这笑靥如花的美人朝他伸手,赏赐他一般:“你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阿鹭,你我同路呢。”
江鹭故意说:“谁和你同路?我要去看日出,难道你也去?”
姜循兴致勃勃:“我正想看日出。”
她故意脚滑跌下床,江鹭眼疾手快,反应过来前身体已本能上前,伸臂将她捞入了怀中。
他低头:“……”
姜循得逞而笑。
一团暖玉入怀,连衣襟都染上暖香。此女慧黠灵动,还如一尾小鱼般爱吊着人,花样百出,弄得人心痒。他心软成一片,哑声道:“你乖一点。”
姜循思考后说:“我是世上最乖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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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暮逊不在东宫。
他在宫外一处别院,和阿娅玩耍。夜深,阿娅入睡后,暮逊又再次见了贺明。
贺明有要紧要务和太子汇报:“那‘神仙醉’,似乎被姜娘子发现了。她已连续两日不肯开仓放粮,只用从商人那里买的劣等粮食充数。前半夜,臣和手下去城外药田时,发现被人跟踪。若非臣及时撇开,跟踪者便要发现药田位置了。
“殿下,是不是姜娘子不理解‘神仙醉’的用处,在此故意生事?殿下要不要和姜娘子说一说此事?”
午夜初长,月华如银。此间为一处水榭,窗外一片静湖,映着纱窗,但闻湖中花香。湖水的一线流光照着烛火,一同映在暮逊眼中,这位殿下眼底明黄一片。
贺明看不清暮逊的神色。
他只见暮逊倚着小几,手指慢慢叩着桌面:“不,循循不会派人跟踪你,去找药田。”
贺明心急。
暮逊唇角挂着一丝凉笑:“姜循此人,我是了解的。不要听她嘴边挂什么大道理,她嘴里没一句实话。”
贺明低着头:“也许姜娘子生了误会,觉得‘神仙醉’是害人药物,才想毁掉此药。”
暮逊仍摇头:“她有可能觉得此药为恶,但她不会在此时跟我作对。她的荣华富贵尚且系在我身上,她又岂会在此时查什么‘神仙醉’?她查这个做什么,难道想和孤对峙?
“事情已经过去两日了,循循都尚未找上孤,便说明,她不打算做什么。孤给她名声允她赈灾,她岂会中途折返做无用功?”
贺明蹙着眉。
他确实不知暮逊对姜循了解几分,但贺明已然不了解姜循。在贺明心中,那娘子何其貌美,和太子成双成对郎才女貌……然而,太子身边有阿娅,姜娘子背后似乎也与江小世子不清不楚。
贺明心中不是滋味。
心中玉莲被恶鸟所污,恶鸟衔花故作君子,让他费解又隐怒。可姜循也许是被迫的,贺明心乱如麻,此时并不想告知太子,让太子治姜循之罪。
贺明回过神的时候,听到暮逊说到了结论:“跟踪你的人,应当是赵铭和那一派的人吧。赵宰相先前在孤这里吃了闷亏,你如今是孤身边的人,那一派估计想找孤把柄。”
贺明一惊。
暮逊笑着宽慰他:“无妨。孤会派些人手掩护你。你再坚持十日,孤便会批准朝廷的赈灾,不需你这样提心吊胆了。”
贺明忙说为君分忧之类的话,对暮逊表达感激涕零之意。
他如此谦卑,让暮逊心情大悦。
但是贺明离开后,暮逊淡声对窗外卫士说:“不必派人去保护贺明,只作监察。他迟早出事,一枚废棋而已,丢便丢了。”
窗外死士为太子的凉薄而心惊。
暮逊当然不会保护贺明。
贺家原先待过凉城,贺明又精通算学,为了太子的府库,不惜想出“神仙醉”这种招术。暮逊心动这种快速敛财的方式,可身在朝堂,暮逊比谁都清楚,此药必会出事。
被问责者,要么是贺明,要么是姜循。
暮逊不会插手此事,赚的差价却要归他所有。既然已经有人发现了“神仙醉”的问题,此事很快会爆发。有人开始跟踪贺家,暮逊便黄雀在后,想等着揪狐狸尾巴。
他要看看,是哪一方神仙,在偷查神仙醉,针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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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赵府中,赵铭和也与几位臣子谈公务,彻夜难眠。
他们不知“神仙醉”,但他们发现流民中出了些死人,发现姜循烧粮买粮之事,发现贺明最近春风得意。
一位臣子掩饰不住激愤:“赵公,这必是太子的手段!太子在朝上压着赈灾折子,私下却让贺明去张罗。难道那贺明不是户部大员,不代表圣意?太子分明另有所图。如今流民中有了死人,我们不妨参那贺明一本,参太子一本。便是太子,也说不出什么!”
另一大臣小声:“下官派人跟踪过那贺明……怕贺明发现,离得远,便跟丢了。但是下官发现,似有另一股势力在跟踪贺明,也许正是太子派人在保护贺明。赵公,不过是一个赈灾,行此大善事,贺明需要什么保护?除非他心里有鬼。”
几位大臣连连点头。
在之前的弹劾丑闻中,旧皇党损失惨重,连赵铭和都在家中“养病”,一月未曾上朝。赵铭和不得不暂避太子锋芒,而其他大臣着急无比,在朝中步步维艰。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寻到太子把柄,当即来赵相公府上,向赵铭和请示。
赵铭和皱着眉。
此事确实透着古怪。
姜循……他想到在姜夫人的葬礼上,姜循那挑衅的笑,便心中更觉不安。
赵铭和从不将小女子放在眼中,他那日一本正经地教训姜循,姜循却不服气。她到底是和他开玩笑,试图激怒他,还是她确实狼子野心?
姜明潮的女儿啊……赵铭和轻轻嗤一声。
众人七嘴八舌,他抬手,缓了缓才说:“不必着急。”
众人若有所思。
果然,他们见赵铭和淡声:“还不到时候。让贺明再猖狂两日,让那些流民再多死一死人……你们暗自查访,记下死了多少人,人死多了,让御史台一举弹劾,直指太子。到时我再去官家病榻前哭诉,我们这位太子,过于年轻,总要吃些教训。”
赵铭和幽声:“谁又不会弹劾呢?”
众臣便知赵铭和没有忘记杜一平那厮的疯癫。
众臣点头。
众臣却也有几分迟疑:“我等总与殿下对着干,日后殿下登基……”
赵铭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今日既只是一个储君,你我荣誉名望系在官家身上,又不是他身上。走到今日,你们还在犹豫,不知该孝敬谁吗?”
众臣心惊,又暗有苦涩无奈。他们自然跟随赵铭和,没有旁的路走。只是官家这几年不上朝,病得厉害,总让他们心中没谱。不过既走上此路,也无他法。
朝堂不能成为太子的一言堂,否则,便轮到他们卷铺盖回家了。
众人和赵铭和商量着这些,最后说起该派谁去行这监督之事。众臣推拒,既想从中获益,又不愿将太子得罪太深。
赵铭和打断他们:“拿我的帖子,去杜家拜访,让杜家出人。”
赵宰相鬓发灰白,微微冷笑:“告诉杜家,既然能请来江湖人士行那刺杀之举,想必那江湖人士听从杜家调遣。我等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方便出面,请杜家派人协助,帮我们监视贺家。”
那场弹劾丑闻闹得满堂风云,时隔这么久,赵铭和当然已经查出来,那日杜一平遇刺,不是朝臣们狗贼跳墙,而是杜家贼喊捉贼。杜公已经致仕,却搅合此局。既已被赵铭和查到,赵铭和便不会放过杜家——
赵铭和轻声:“告诉杜家,此次若是做得好,我既往不咎。否则,杜家人,别想在东京有寸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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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有鱼肚白色,凉风悠徐,整座东京都在沉睡之中,四野一片空旷阒寂。
江鹭用鹤氅裹着姜循,带着她飞檐走壁。
晨风拂面,万象宁静,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娘子首次见到沉睡中的东京,发出惊叹声:“哇。”
江鹭忍笑。
最后,他按照她的指使,带她溜出了内城。天色半明未明,二人最后站在外城一角楼屋檐上,眺望着一片黑暗。
脚踩到瓦片,江鹭松开姜循。姜循纤纤若飞,站在鱼鳞乌瓦上,风动衣扬,半挽的发髻欲坠不坠,细黑发丝贴着她颊面轻扬。
姜循凝望着远方。
江鹭站在她旁边:“原来你要看这个。”
他们此时所站的高处,可以俯看良田数十亩。那良田不属于农民,村户不过刚刚吃饱饭,却搭建了一张张棚子,将逃来东京的流民安置在棚下。
那处幽黑,诡静,藏着善与恶交错的阴谋、未死的良知。
而姜循站在角楼瓦檐上,正好将那片晦暗看得分明。
半晌后,江鹭说:“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姜循侧过头,疑惑看向他:跟踪他们,江鹭却不出手?难道因为她是累赘?
江鹭淡声:“跟踪我们的人,是一个武功高手,身上没有杀气。那人跟踪了我很久……从我进你府邸,那目光便跟随而来。我带你出来,那人又跟了上来。然而中途,那人便离开了。”
姜循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心头一跳,抬眸,见江鹭正垂眼望她,目有忧虑。可见,他们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江鹭低声:“那人欲杀你,怎么办?”
姜循轻笑:“不会。我心中已然有数,多谢你告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一向聪明,她既说有了主意,江鹭便不再操心此事,全然信赖她。姜循心中微甜,含着一丝笑,与他并肩,共看那片流民所居之处的昏暗。
姜循轻声:“阿鹭,我们一起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