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护不住所有人,守不了所有愿。他甚至不能在一家宅院中,让姜氏二女和平共处。
这世间人情复杂的因果和恩怨,岂是文武就可分辨的?
他自觉在做正确的事,可若是伤到本不应伤到的人,他当真是对的吗?
一年年,一月月。张寂被时岁和朝廷倾轧一日日碾磨,他可曾记得自己的当年?
当年——
少年张寂只给姜太傅写了一封他为何要那般做的信。
那信,被太傅收在书房。也许姜芜,当真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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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边角落,张寂低着头,怔怔看着姜芜。
不远处,玲珑隔着车帘,看姜芜与张寂渐行渐远。
玲珑看得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见到的姜大娘子:那时,刚进姜家的大娘子开心于新的身份,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做凤凰。她虽柔弱,却也有喜怒哀乐,会仇视抢走自己身份的姜循,会怨恼爹娘多年来对自己的不问不管,会痛恨自己的不通文墨。
那时大娘子闻风落泪,观花低怅;每日忧郁,每夜幽怨……
谁能想得到,三年后,姜芜会变化这样大呢?
……人在时光中的变化,总是有些他人不知的缘故的。
玲珑放下帘子,心生怅然。她想到姜循曾问她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那么,怎样的人生,算好呢?
玲珑不再想下去了。
对了,张寂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娘子的嫌疑应该解除了。玲珑得找到简简、赶紧回府,看姜循是否回府,是否安全;昨夜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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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寂一直记得姜芜那句“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的话。
那日她的话让他触动,他怔愣当场,好像第一天认识姜芜,见到姜芜柔弱皮色下不同寻常的一面。
张寂这样思量时,忽被一个老臣激动的声音惊醒——
“此人绝不能当主考官!他胸无点墨,在翰林院才待了不足五年!这样的人当主考官,只会误人子弟,让天下学子笑话!”
张寂抬起眼,看到两边坐着的唾沫横飞的老臣,还有坐在左右两边首位上的太子暮逊、宰相赵铭和,以及,坐在最末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与太子党相对的那一派,在大皇子死后,便以宰相赵铭和为首。今日,这位老臣面色严肃地坐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华发生鬓,满脸沟壑,盯着太子一方臣子的一言一行。
张寂意兴阑珊,听着他们吵。
他对主考官由谁出任没兴趣,他是作为章淞案子的审讯官坐在此间的。这些大臣从朝会吵到下朝,又被拉来东宫继续吵……张寂左耳进,右耳出。
比起他们,他更在意的人,是江鹭。
江鹭无官职,本不应在这里。但太子将人拉过来,对面大臣出于某些考虑,并未发难于江鹭的多事,而更关注于与太子一方的争吵。
张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怎么,小世子也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和江鹭有何关系?或是……章淞的死,让小世子很关心?
江鹭垂着脸,似与张寂一般游离在外,却到底坐在此处,没有中途退席。
双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脖子粗红。
在气氛僵凝,两边暴躁大臣几乎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道女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殿下、诸公,请喝茶消消气,再忙碌公务吧。”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发现垂着眼的小世子,在此时,睫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似乎想要抬头。
但江鹭没有抬头。
张寂心里叹气——姜循,又是姜循。
自然只能是姜循。
寻常女子没有资格来此,更没资格在此时插话。只有姜循敢在此时出现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许可。
太子撑额偏头,看着姜循带侍女们从屏风后步出。
今日的姜循着黛蓝春衫,素白披帛。她没有私下的肆意时,垂眸敛目间,这身妆容让她显得端庄秀致,一派贤淑,当真是未来太子妃的典范。
炉上紫烟不紧不慢地飘,姜循望着太子和诸公:“今年开春,新茶刚来,我正好烧了些新瓷盏,请诸公试茶。”
时下世人附庸风雅,人人爱茶。
众大臣正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体贴,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赵铭和目光锋锐,不苟言笑。侍女为他奉茶,他也没有多给一眼。
江鹭同样没抬头,但他关注着此间所有动向。他发现前来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从一开始,就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看。那个方向,是张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涌动间的微妙不必多说,茶盏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一声,打破了这短暂静谧。姜循随声望去,见是那老臣赵铭和。
赵铭和向来不喜她:“朝臣议事,岂容你一介女流多舌?还不下去。”
老鳏夫。
姜循心里将他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议事,本当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却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没有说得太尖锐。
同一时间,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尽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张寂。侍女要擦过江鹭身边时,忽然被什么一绊,手中所端杯盏快要摔出。
侍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旁边突兀伸来一只骨节漂亮的手,稳住了盘中的杯盏,将那杯洒出一些的茶水接了过去。
侍女迷瞪看去,见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争执间,小世子面容清润昳丽,朝闯祸的侍女轻轻“嘘”一声,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寻麻烦。
侍女被江鹭的容色惊艳,踟蹰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说把这盏茶给张指挥使,应当是因这是第一杯新茶,而张指挥使是她师兄的缘故。但此时这盏茶洒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过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冲世子抱歉一笑,去为下一位端茶。
而江鹭收了那副温润模样,垂着眼打开茶盖,检查这杯茶的异样。茶沫自然,水雾蒸腾,清液湛湛。奇怪,问题在哪里?
同时,他侧耳倾听姜循和人的论战。
姜循正立在一众男子中间,站姿娴静放松,眼角上挑的弧度却如薄刃般,刺向在场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过嘛,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纵是大人们废寝忘食,殿下下午却还有其他事务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们多事且无能,平白耽误时间。
有大臣色变:“你!”
又一大臣说:“姜娘子牙尖嘴利,原来姜太傅就是这样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来不讲事实,只看纲常?”
她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不和大臣们讲什么道理,只用些俗话逼得人不好开口,面红耳赤。赵铭和碍着身份冷哼一声,却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显然认同姜循。
她纤长单薄,典雅雍容,立于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鹭只瞥一眼,便继续专心地检查手中茶。
这时,一道威压中年男声开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闭嘴。
周围窃窃声起伏,江鹭听到“太傅”二字,意识到开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于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几分儒雅。
原来这就是姜循的父亲,一国太傅,姜明潮。
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观望。
江鹭盯着姜循,忽然了然此时她在做什么: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来得罪人的。她说够了,姜明潮才开口制止。
败了怪她,赢了无她。
江鹭放下茶盏,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轻轻磕击几下——
姜循,你抛弃我,到底选了怎样的人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
暮逊这时候,才缓缓开口:“朝政大事,在东宫,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赵铭和不赞同:“后宫涉政,乃是误国。”
姜太傅在此时笑一笑:“赵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却到底娶妻生女,和乐融融啊。”
暮逊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盏已经分给了诸位大臣,大臣们低头默想。
茶盏轻叩声断断续续,而暮逊在这时,似不经意地开口:“循循,你听我们吵了许多天。你跟着你爹读书那么多年,平日也在我这里听过不少朝事,对大多公臣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主考官,你可有推举啊?”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姜循分外随意:“我一介小女子,其实也不认识几位大臣。倒确实有几位,我算是了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曾是上一届科考的廷魁(状元)。除了年龄不大,没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倒是没旁的不好。堂上诸公应该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来的吗?他如今正任职于开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断,笑容些许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岂可儿戏。”
众臣同样神色各异,有的甚至……古怪。
旁观的江鹭睫毛轻顿,将此记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逊的暗示,无所谓地收了话头后,她又推举了一位——“御史台御史中丞,杜一平。”
众人齐怔。
江鹭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来东京前,爹写信托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过而立,在御史台办公,为人低调,少问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过十年,又在中书省当过天子近臣,只因为人刚正不阿,被贬去御史台,少人问津。
姜循不知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宝贝找了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铭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刚直,非太子党。若此人去礼部当这主考官,他不向着太子,旧皇派不是非要争个高下。
暮逊踟蹰:此人不是太子党,却也不是旧皇派。双方迟迟定不下人,而春闱在即,不好过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这个人,万一不听话呢……
暮逊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逊心里一激灵,捕捉到姜循的讯号:是了,此人已是双方争执不休之下的平衡点。姜循推举此人,必然有几分说法,只不方便当众言明。
暮逊心中意动,口上却仍道:“我等再想想……”
姜循和暮逊,总有些他人难以意会的默契。
江鹭心中生烦。他始终没看出这杯茶水有何问题,便干脆以身试毒。但他端茶将饮时,忽然目光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