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两声鼓掌,来自屏风后的姜循。
姜循起身,朝屏风走来,靠在屏风木栏上,一边拍掌,一边嘲弄般地夸奖江鹭:“恭喜阿鹭,朝东京的浊水走得更近一步,更容易把自己淹死了。”
江鹭蹙眉。
他淡声:“你好好说话,坐回去。”
姜循偏不坐回去,她心中有鬼,却也有自己的目的。她倚着屏风,任由自己纤影投映,不信江鹭一点心不动。
姜循慢吞吞:“现在好了,有阿鹭相助,我有法子把那些高官拉下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推举杜一平做主考官吗?因为杜一平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就是御史中丞。他有弹劾百官之权,他本来就对豪强圈地深恶痛绝。
“如今他到了明面上,所有高官在春闱中,都会和杜一平打交道。阿鹭你本事这么厉害,如果我为你开了开封府大门,你能否从乔世安嘴里撬出名字,撬出证据?这些证据给了杜一平,杜一平就会弹劾那些官员。”
江鹭愕然半晌。
他这才明白,姜循那时推举杜一平的原因。
而那日回去后,江鹭也去查了杜一平到底是谁——原来他真的对这个名字耳熟。因为杜一平,正是他爹要他相看的杜嫣容的兄长。
江鹭:“你认识杜一平?你拿杜一平当引子?杜一平得罪这些官,他怎么办?”
姜循似笑非笑:“怎么,心疼了?”
江鹭:“……?”
……谁?
他应该心疼谁?
姜循却没多纠缠这个,淡声:“这本就是杜一平身为御史中丞的职务。若能把证据给他,他本就应弹劾。他何去何从,用得着你操心?你若是心软,何必淌这潭浑水?”
江鹭冷漠:“我并非心软。我只是担心,杜一平得罪你口中的百官,他还能主持得了春闱吗?”
姜循柔声:“人家是前宰相的儿子,杜大人会保人家儿子,一场春闱,还是主持得了的。而我做的事,杜一平说不定举手相迎,喜不自胜。你又犹豫什么?你不是想让段枫入什么枢密院吗?你和我达成了这桩交易,杜一平感激你我二人,说不定直接送出好处来。有主考官推举,你那门客想去哪里不能去?”
房中紫烟袅袅,江鹭许久不言。
姜循靠着屏风,垂着眼,看屏风上所映的郎君轩昂之姿。
她鬼使神差地伸指轻轻沿着那人的轮廓勾勒。她提笔画了一下,突然一僵,觉得自己魔怔。她正要挪开手指,却见江鹭好像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蓦地偏头,鼻梁在屏风上映出一道漂亮的影子。
真好看。
姜循抵在屏风上的手指跳了一下。
下一刻,她见江鹭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站了起来,似乎想走两步活动腿脚。但他这么一起身,修身翩然挪动,正好和姜循手指勾勒的影像岔开了。
姜循:“……”
她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她原本不想画,此时还偏要画了。不管他在屏风那一头怎么走,姜循都抵着屏风,用自己的手指,徐徐勾勒郎君的影子。
手指没有点水,屏风上必然留不下痕迹。
烛火耀耀,屏风左右的男女各怀鬼胎。
江鹭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他暗道不好,知道自己耳畔必然又开始滚烫。他忙遏制自己的不受控,逼自己冷静。他侧过肩不看那屏风,思索姜循的话。
江鹭轻声:“弹劾官员,对你有什么好处?”
姜循柔柔道:“为什么我就非要好处?还天地清明,让不当位者下地狱,我难道就不能是一腔正义吗?”
江鹭懒得搭理她。
江鹭低着头,半晌,他忽然回头,目光笔直地看向屏风。隔着一屏布,他目光灼灼似要刺伤她:
“姜娘子,你在对付太子。”
姜循心中起伏,为他的敏锐。
她不言不语,虚虚实实地在屏风上作画。
江鹭踱步,思路越来越清晰:“你要杜一平弹劾该弹劾的官员,是因那些官员原本弹劾不了。乔世安被关在天牢中,你动不了手,是因为投鼠忌器,你无法在太子眼皮下和乔世安联络,你需要多一个外人加入此局,帮你做你原本想做的事。
“孔家满门抄斩,是因孔家是太子推出去的替罪羊。太子和百官们达成了协议,推一个孔家出去,推一个乔世安出去,封住所有人的口。但你不满意,你要乔世安张嘴说话。
“如我所料无差,你在太子身边待了那么久,你对太子身边的事必然心中有些数。你既然敢邀我入局,便说明你几乎确定杜一平会弹劾的官员中,一定有太子这一派的重臣。你要让太子势力大损。”
她的大半计划,被他道出。
姜循头抵着冰凉屏风,一言不发,目蕴风暴,摧枯拉朽。
她垂着的眼看到江鹭走过来,看到他站到了屏风那一头。只隔着一张布,二人面对面,身影交错相缠。
江鹭缓缓伸手,抵在屏风上。
江鹭眼睛一点点扬起,眼中有了一些分外细微的情绪,灼灼地看着屏风上的美人纤影。
他心跳一点点加剧,扣在屏风上的手指都忍不住发抖。
江鹭喃喃自语:“你和太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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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开始对一切产生了怀疑,开始对自己笃定的姜循离开自己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她说是权势,可若不是权势,她有其他的理由,那她对他……她、她……若是事后太子发现是她使计,她怎么办?
屏风后的姜循低笑。
这场屏风捉影的游戏,她玩够了。
“哗——”一声巨响。
姜循刷地拉开屏风,从屏风后步出。水墨散开,画屏上的一道影子瞬间变成活色生香的佳人,佳人步来,乌发委腰,眉眼冷冽。江鹭一动不动,看着她朝自己逼近。
姜循掀起眼皮,眼眸既安静,又于安静中,透出煌煌魅火。野火燎原,火凤凰自其中苏醒,在姜循望向江鹭的一瞬,轰然燃烧向江鹭,吞没江鹭:
“我和太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你之间……”
他背脊生汗,心血沸腾,手指发麻。他在她的靠近之下,站得更为僵硬笔直。
而姜循终是站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宛如毒蛇:“有夺爱之恨。”
姜循垂脸,乌发贴颊,几分癫狂:“阿鹭,他从你身边抢走我,你不想报仇,不想报复他吗?”
她在他僵硬时,大袖掠飞,一下子扑入他怀中。
在他反应过来前,美人偏脸睨他,红唇艳艳,香气焚他:“怎么,是我不配吗?还是你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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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
美人蛇。
食人花。
江鹭脑中警钟长鸣,短短一息,他将所有带着毒的词想一遍,全安在姜循身上。
他知道自己不甘。
她也猜他不甘。
她用他的不甘来试探他,想要他为她所用。
江鹭低头,盯着怀里“假嘤”的小娘子。乌发雪肤,慧黠灵动,张口便是谎言。郎君垂在身畔的手指颤颤,下巴绷得紧张,克制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这么美丽。
却又这么可恨。
……可难道他江鹭便是那般好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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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屏风相阻,烛火照在窗上,窗上也映出一双璧人的剪影。
姜循扑入他怀中,感觉到几分魂魄飘荡的迷离感。她恍惚着猜这是自己旧日情愫在作怪,又是这种无用的情感在扰乱她。她心里哼一哼,把多余情愫排除,正要再装一装,忽感觉到江鹭俯脸。
他气息清凉,没有灼热感,却在那一瞬间,让她一僵,指尖生出短暂的酥麻感。
但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语:“那是夺爱之恨吗?那不是你……喜新厌旧,薄情善诱吗?”
姜循一怔。
江鹭:“我便是那么肤浅,你用引诱其他男子的方法对我,我便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相信你所有的谎话鬼话,被你牵着鼻子走,指哪打哪,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你也是用这招,对付太子,对付张寂,或是你那个友人?
“你又以为你是什么?世上的女子千千万,美人虽少亦不是世间仅你一人,我凭什么要回头?”
姜循的脸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扣住她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被他那样扣着抱离地面,脚尖离地时,姜循觉得耻辱,她愕然仰头,望进他的眼睛中。那星子一样的光华让她迷恋,她看痴时,江鹭抓着她手臂,将她推出他怀抱。
姜循偏眼瞪他。
他耳际已经一派通红,可他长立间,风姿明净,那矜贵模样,真是可恨。江鹭不受她激,还警告她:“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你是知道的。
“姜娘子,下不为例。你若再靠近我,我必会动手,你且试试。”
姜循冷冷看着他,忽而笑,如同发誓:“你总有一日会后悔。”
江鹭袖子垂地,如同对敌一样迎战她,袖中掌心血痂好像又在痛了。但他仍身姿挺拔,发乌睫浓,人如月下青松,岿然冷睨这发疯小娘子:“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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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不算没有收获。
二人敲定大势,只余下一些小细节。
比如在那番戏弄之后,江鹭离她一丈远,站到了窗边。姜循意兴阑珊,坐在贵妃榻旁,支颌盯他,思考着对付他的新法子,却也没凑过去。
江鹭说:“听闻你昔日助叶郎君登科及第,不是是否为真?我的门客也有些需要,你能相助吗?”
姜循目光落到江鹭俊俏的脸上。
她斜坐榻边,闻言起兴:“你那门客和你一样好看,我当然愿意的啊。让他夜里来找我吧,我为他留扇门。”
江鹭一瞬间想到姜循又要将对付自己的手段用在段枫身上。她好像很爱美色,又对男子游刃有余。她用她自己的美貌当武器,说抱就抱……段三哥身体弱,岂能受得了?
别白白被她吓出重病,卧床不起……耽误了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