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嫣容眸子一缩,光阑照入她乌黑眼中。
树叶摇落,莹白日光穿过树隙,二女的私语在林中轻得宛如呓语。
半晌,杜嫣容轻轻柔柔:“姜循,事成之后,太子若发现你在其中做的手脚,必杀了你才解恨。”
姜循笑眯眯:“我们打赌他杀不了?”
杜嫣容若有所思:“我原以为你当真喜爱太子,即使不喜欢,也喜欢太子妃的地位。不然你怎会忍得住那只小黄鹂在太子身边……我一度以为你要么爱权势爱得昏了头,要么爱太子爱得忍辱负重。我现在才明白,我错了。”
姜循好奇:“那我要什么?”
杜嫣容侧头,斜挽云鬓擦过姜循耳畔下的银坠子。杜嫣容伸手轻轻勾起她下巴,微有怜悯:“你是想所有人都去死,想得发了疯,想得昏了头。怎么,谁惹的你?”
林色森郁,流离光斑笼罩,让倾身与她耳语的姜循朦胧若山鬼:“难道你会帮我?”
杜嫣容微凉手指在山鬼面上拂动:“我会在一旁喝彩看戏啊。”
姜循如同施恩一样,傲然道:“那你喝彩吧——我一定赢到最后。”
杜嫣容:“你不怕我告发?”
姜循:“明哲保身的人,会想告发?你那兄长可比你好糊弄,他还在我手里捏着呢。”
杜嫣容看着姜循半晌,杜嫣容朝她露出一个婉笑。
姜循回以笑容。
临走前,杜嫣容停步,斟酌着说:“你既然助我兄长得偿所愿,还愿意与我商量,让我兄长功成身退。虽然我知你是另有目的,但我不欠你的情。这样吧,我告诉你一则你感兴趣的消息——
“关于太子身边养的那只小黄鹂,阿娅。”
姜采迟钝地眨眨眼:阿娅?阿娅和杜嫣容有什么关系?
杜嫣容低头,轻轻抚过衣袖边的褶皱,轻声细语道:“阿娅的记忆是空白的。你们都不知道,是因为两年前——我因为自己退亲的事,遇到过阿娅。我比太子、比你们,都更早遇到阿娅。我亲自为阿娅做了假身份,帮她变成今日的她。”
杜嫣容回头,冲她笑:“我不知阿娅原先是如何身份如何本事,但你是不是从不知道,她失忆过?是我教的她——别暴露自己,不然会被欺负。”
姜循盯着杜嫣容。
她此时渐渐开始相信江鹭所说——万事万物,皆有关联。身在井底,一叶障目。
若非杜嫣容亲口说,谁会想到这位从来和东宫没任何往来的闺秀,会认识太子的小宠物呢?
姜循客气无比:“请详细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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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老皇帝和大内宦梁禄,一同在福宁殿中,乐呵呵地看嬷嬷们准备公主生辰之礼。
老皇帝无意中问起:“逊儿养的那只小黄鹂,今日也放出来透风了?”
梁禄小心翼翼:“是……之前太子殿下为了她,和姜娘子起了龃龉,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太子便将阿娅小娘子关在院子里,应当是让她闭门思过吧。”
皇帝不在意地摆手:“什么闭门思过?他是怕朕发问,要他发落了小黄鹂。”
梁禄低头不语。
皇帝侧头,看着宫殿外檐廊下养着的那只鹦鹉。五彩缤纷的漂亮鹦鹉抓着细细栏木,正在叽叽喳喳唱着春,拍动翅膀引得喂养的宫人发笑。
鹦鹉确实可人爱。
但为君者,不当有爱。
皇帝轻飘飘道:“你派人去看。小黄鹂今日要是被放出东宫的话,就让她消失吧。做得隐秘些,不必让逊儿知道。我儿心软,为父却不能让他身怀软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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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贺明有要事要谈,江鹭便没有多打扰,主动告辞。
江鹭和段枫在柳树荫下行走。
段枫观察小世子神色,生怕小世子方才见姜循那一眼,便为情所困。
他主动拿自己开刷:“其实情爱都不值得什么。一时半会儿刻骨铭心,年岁久了,重要的事多了,那便都不重要了。像我和安娅公主,我已忘记她啦。她若活着,应该也早就忘了我,在阿鲁国过得很好吧……”
江鹭侧过脸,轻试探:“我从未见过安娅公主。三哥,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段枫怔立原地。
一阵风过,吹动湖面涟漪。
碧水蓝天之下,风声呼啸如万千亡魂悲鸣。浮云朝露,茶烟鬓丝,岁月能改变什么又能铭记什么?而今他衣如枯叶面无血色,半身入土半身萧索——
他还记得吗?
他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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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阿娅刚刚走出东宫。
她被一个异族侍女跟着,欢喜而好奇地行在宫径上。
美丽的阿娅沿着柳树荫,哼着歌行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天长地阔多网罗,南音渐少北音多。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少女栗发微卷,蓝眸如湖,腰肢婀娜如妖魅。她坚持不穿大魏人的服饰,身上挂满铃铛银链,走路时,叮咣乱响,音律却和谐好听。
她刚获得短暂自由。
她无疑是欢喜的。
她既不知道杜嫣容与姜循在讨论她,也不知道段枫和江鹭在聊阿鲁国公主,更不知道皇帝随口一个杀字,危险已经笼罩这座辉煌宫殿,跟随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她只是一个天真单纯、误入魏宫的异族少女。
她没想留在这里,她被迫留在这里,她被人希望死在这里。
第37章
日头渐收,快到晌午时,已没了什么日光。看来今日天气要从晴转阴,不知那在今日过生辰的暮灵竹,作何感想。
而那此时本应陪在暮灵竹身边的好友杜嫣容,仍在柳树荫下,与姜循闲话当年。
杜嫣容描述了一个姜循没有见过的阿娅形象——
两年前,杜嫣容与她未婚夫退亲。
此事也涉及朝政。当时朝中关于主战主和声论不止,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让主和派声望更高,而随着凉城火势爆发,主和派彻底压倒主战派。当年的杜宰相主战,就此隐退,主和的新宰相赵铭和上位。
赵宰相未必想清算旧敌,但投靠他的人,自然要做足样子,给杜家一些教训。而政敌发现了杜嫣容未婚夫家一些龌龊事,可牵连到杜家。杜嫣容早有察觉,在家人劝阻之下,仍当机立断斩断情缘,要杜家从这股激流中安全退岸。
可惜杜嫣容那未婚夫是大学士之子,虽无甚大才,倒也品行端正。杜嫣容便需为未婚夫设计一个污点——未婚夫狎妓,正好被杜家娘子撞见。
杜嫣容找来的“戏子”,便是“金碧阁”的阿娅。
寻常歌女不敢得罪大学士家,阿娅却无所谓。
杜嫣容那时见到的阿娅,周身被嬷嬷打得全是伤,跑起来却伶俐无比;大魏话说不清楚,却睁着一双明亮的清湖般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服输。
据说,这小娘子自己从北地的歌舞坊中逃出来,又被骗入新的歌舞坊中。她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个固执的印象,是想去东京。去东京做什么,这位异族小娘子也不知道。
她被卖在歌舞坊中,那便生生世世只能做歌女舞女。可是她跳不好舞也不会唱小曲,楼里的嬷嬷和龟公天天对她抽鞭子,阿娅屡教不改。
阿娅愿意帮杜嫣容做事,她磕磕绊绊,边比划边说:“他是坏人,所以你要退亲,对吗?”
杜嫣容笑意温婉,如同看一个黄口小儿般,观望着阿娅:“对,他想害我家,当然是坏人。”
阿娅便拍胸脯保证,并笑嘻嘻:“那事成后,你要给我钱,给我好多钱……”
杜嫣容好奇:“你要钱做什么?”
阿娅:“我要给自己赎身,我太贵了,我值好多钱,可我现在买不起自己。我要攒好多好多钱,我要离开这里……”
杜嫣容柔声:“你离开这里去哪里?”
阿娅怔一怔:“我要去东京。”
杜嫣容:“这里就是东京。”
阿娅便茫茫然起来,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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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杜嫣容告诉姜循:“她其实也不叫‘阿娅’。但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只记得住一个‘娅’字。对大魏人来说,异族少女名字都差不多,歌舞坊就管她叫‘阿娅’。
“我看出她好骗好欺负,天真又倔强,身上疑团一大堆。我便靠杜家不多的势力,给她减少一些麻烦。”
于是,杜嫣容托人改了阿娅的来历——不让人知道她是从北地逃出来的,不让人联想到那刚和凉城打过仗的阿鲁国;就让阿娅做一个从南边周转流入东京的歌女。
杜嫣容教阿娅要藏拙。
想在东京活下去,得先适应东京。
姜循听完这些,面色有异,用嘲弄的眼神看杜嫣容:“你帮阿娅改了来历,让她学会屈服。善良仁善的杜家娘子,怎么不干脆把人从金碧阁带出来,去杜家做个侍女呢?”
杜嫣容浅笑:“杜家当时自身难保,我何必救人才出龙潭又入虎口?我想的是,待杜家平安度过难关,我再看一看这个小娘子。谁知——”
谁知,过不了多久,太子殿下暮逊和朝臣私下在金碧阁谈事,见到了阿娅。
据说,当夜花团锦簇,歌舞升平,满地喧哗醉生梦死。金光烂烂中,太子殿下坐在帘幕后与人谈事,忽听到清脆婉转的少女歌声。
据说,暮逊被歌声吸引,掀开了珠帘。暮逊见到阿娅第一眼,便被少女的美貌所惊艳,打翻了酒液。酒水淅淅沥沥顺着袖子滴落,太子只顾盯着阿娅,浑浑噩噩忘乎所有。
东京贵人们瞧不上阿娅,暗自诋毁阿娅。
他们将阿娅骂来骂去,却没有人说,看阿娅看得失神、主动走向阿娅的那个人,是当朝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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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颇静。
姜循一时心绪难平:如果阿娅来历是假的话,那么阿娅便不是从南边来的。原本嘛,以阿娅的异族相貌,本就是来自北边更正常。
只是杜嫣容在其中做了手脚,她才误以为阿娅自小长在大魏,却连大魏话都说不好,不认识大魏字。如果这些都是假的,如果阿娅从北边来,那么阿娅很可能是……
“阿鲁国国民”的念头才起,姜循便听到巨大的“噗通”声,还有断续而轻微的“救命”呼声。
姜循和杜嫣容对视一眼,皆有些诧异——这里是皇宫,今日又是公主生辰;谁这样生事?
两人的侍女同样听到声音,担心两位娘子安全,朝她们奔来。姜循怕人数太多惊到恶徒,朝玲珑使个眼色,玲珑怔一下,拉住杜嫣容的侍女,不让过去。
而姜循和杜嫣容二人对视一眼,轻轻提起裙裾,绕过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