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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皆是伤的江鹭从围场中退下,走在雨中,他不撑伞,与对面撑着伞的太子四目相对。
天未完全暗,宫灯却已在四处亮起。一片昏昏的明光映着雨帘,江鹭定定神,掩住自己身上各处伤带来的不便与疼痛,走向暮逊。
黑伞下,暮逊神色幽微。
非怒,亦非喜。
他用一种幽晦的眼神观察江鹭,看着这个一身洁白的小世子身染血污,既像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又像深夜中只是不小心弄湿了羽翼的白鹭。
何其高洁的白鹭。
白鹭是否瞧不起这种种阴晦?
暮逊与江鹭目光凝望彼此。
当江鹭走到近前时,暮逊才收了那种眼神,拍掌含笑:“江夜白,做得好。下面人不听话,假传孤的旨,狐假虎威,不知闹出多少乱子。若非你在此,孤今日的清白真是洗不干净了。”
江鹭此时周身剧痛,说不出话。
他没有力气和暮逊恭维,便只抬臂拱手,便要退走。
擦肩而过,雨丝扶肩。
江鹭听到暮逊的话:“既然救了人,为什么不救到底呢?”
江鹭侧过肩。
暮逊同样侧过肩,朝着他温温笑:“孤今日才发现,原来冷宫中有这么多一辈子出不去的罪人之后。那什么‘猎狩馆’自然是无稽之谈,可孤也不忍心他们重新回冷宫啊……孤已经向官家求了旨,要在公主庆生之日,赦免他们诸罪,给他们出宫的恩典。只是官家说,要事出有因。孤便想,既然世子救了人,那不知愿不愿意救到底?”
暮逊含笑,拍掌。
周遭宫人搬出十桶酒,每种酒皆不同。又有整整二十雄壮大汉站出来,各个以一当十。
暮逊凝望着江鹭:“一壶酒,恩典一人。我为你请旨,你来饮酒,你我共同救生——你愿不愿?”
众人微色变。
他们看到雨幕下的江鹭沉静而立,微微抬起下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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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帘后,暮灵竹吸气:“十种不同的酒……江世子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啊……太子哥哥欺负人。”
姜循垂着眼。
玲珑担忧地看她:“娘子,想想办法吧。江世子会被殿下弄死的。”
……这是正大光明地杀人啊。
南康世子的权贵可压人,太子要世人看看,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君主。太子行善,心恶,江世子怎能答应?
姜循冷冷道:“江世子非要逞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暮灵竹和玲珑忧郁地一同站在竹帘后,看着外面雨棚下,摆出桌椅阵势。一边是江鹭,另一边是壮硕的猛士。
他们各坐一边,酒樽倒酒,一杯杯喝下去。
姜循咬住唇。
她在某一刻,盯着暮逊,心中恨意更深。可她要忍耐,此时力微,杀不了此人。
姜循闭上眼——
半晌,姜循平静道:“公主殿下,你去找药膳局的人,为壮士们熬些汤吧。席上贵人们吃多了酒,给大家都送上吧。”
暮灵竹起初迷茫,然后眼睛一亮,转身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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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吃到第三盏酒,便有宫人来送上汤水,说姜娘子体贴众人,怕今日冷,众人起了风寒,特熬姜汤。
一碗水下肚,江鹭便知是醒酒药汤。
宫人们在公主的吩咐下,一一为众人奉上汤水。他人的也许正常,只有江鹭的与别人不同。
江鹭涣散的目光抬起,隔着幽火,望向一道卷帘。
那里太暗了。
只有一盏宫灯在廊下被风打得轻转。
竹帘映着里面美人纤细的影子。
江鹭睫毛颤抖,眸火在一瞬间燃亮,想要烧掉那道卷帘……
耳边太子轻声:“这最后一盏酒,我陪世子喝吧。”
太子入座,巧合地挡了那道帘子的半边光影。江鹭收回目光,向太子举起了酒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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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公主庆生,办得差强人意。暮灵竹没说什么,众人也无话可说。
但公主心情不错,众人便当做她满意。
而姜循离宫前,得到宫里贵妃娘娘的一道懿旨:言行有亏,姜家教女不严,着姜循在家中抄写千遍《女戒》。何时抄完,何时再入宫。
其他人一头雾水,不知姜娘子怎么就言行有亏,今日姜娘子什么也没有做。
但是姜循知道这旨意,必然来自于皇帝。是皇帝对她救阿娅一事的警告……这已经算是轻罚了。
姜循低头间,暮逊握住她的手,从后走到。
他低声怜她:“……今日之事,孤心中有数。”
他语气有寒意有杀气,姜循抬起眼,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微红的眼角,心中一颤,顿生怜爱。
但他倾身想抱她时,姜循却转身踏上了马车:“……接下来数月恐见不到殿下,殿下珍重,且勿忘了我。”
暮逊心中失笑:“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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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淋漓不住。
夜半之时,姜循在府中寝舍中抄写那《女戒》。她写得心神不属,听到外面梧桐雨声,心中更为烦躁。
思虑万千时,她听到什么撞击木门的声音。夜里玲珑已经睡了,这里只有姜循一人。姜循以为是雨声,她没搭理,一会儿,木门再次轻撞了一下。
姜循福至心灵,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打开门。
江鹭站在门后,半身被雨淋湿,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痕让他眉目更为浓艳。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想来那撞击门的声音,正是出自这盏灯。
姜循怔忡:“你怎么来了?”
……吃酒吃成那样,你还能清醒地站在这里?
江鹭抬起眼,眼睫轻卷,眸心若湖,静谧十分:“不是你找我吗?”
姜循怔怔看他。
他淡漠:“为了给我送一碗醒酒汤,不得不给所有人送一遍。你做了什么,我怎会不知。你既找我,我怎能不来?”
姜循说不出话。
她痴痴看着他,看他鬼魅一样站在这里。她大脑空白,心脏蜷缩,举目茫然……而灯笼磕到门上,他身子轻轻一晃。
他朝她跌来,被她恍惚间张臂抱住。她抱不住他,两人一同倒下,跪坐在地。灯笼骨碌碌滚到台阶口,被雨水冲刷下去。
幽晦深夜,靠着木门,姜循颤声:“……你醉了,是不是?”
第39章
姜循其实很难分辨出来江鹭到底有没有醉,但他伤重,倒是真的。
门板开着,屋中灯火与屋外雨丝交映,台阶下的灯笼被雨打风吹。凉气顺着风雨从外灌入,坐倒在地的姜循,闻到来自江鹭身上的血腥味。
清雅如兰的熏香,都盖不住那血味。
洁净的小世子出宫后,沐了浴换了衣包扎了伤口,身上旧伤的痕迹却越来越多。哪怕他如此厉害,也依然掩饰不掉。
姜循表情空白,他伏在她肩头好半晌没动,她竟也没推开他。而大约是江鹭自己缓过神,他慢慢起身,手扶着门框站起来。
他又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姜循,目光如酒液一样晃了晃。他好似挣扎了一下,但也没挣扎太久,便朝她递出手,想扶她站起。
江鹭:“我没醉。”
姜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是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太多心情看。她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关好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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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解释自己来做什么:“我来拿你给段枫写的册子,然后按照我们的约定,教你习武。”
他坐在小几边,单手撑住额。他撑额的手,这一次不用再装模作样,而是用纱布包扎好。
毕竟经过今日江鹭与兽相斗的勇武事件,江鹭身上有多少伤,都不用稀奇,也不会再引起旁人怀疑了。
姜循立在原地,怔半刻,才慢吞吞地挪过去。
他低头看她小几上堆着的那些文书,书册上写满了字。每一个字江鹭都认识,但组在一起,江鹭便不认识了。
他捧书看了半天,仍在看。他那端正肃然的模样,好像手中拿的是什么珍贵书籍,值得他细致琢磨一样。
姜循原本因宫中发生的事而心情不佳,看他如此,她心中突兀浮起一些促狭。
她懒洋洋走来坐下:“别看了。我写的是《女戒》,你没读过,你当然看不懂。”
江鹭:“……哦。”
他放下了书,面生绯色,神色却很冷淡。
姜循与他相隔一案而坐,几乎要看不懂他这到底是什么状态。她狐疑一阵,试探道:“你怎么知道醒酒汤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席上吃醉酒的客人们不少,我理应为客人备下。”
江鹭撑着额,闭目,烛火落在他莹玉一样细腻的面容上:“公主殿下为众人备汤,却不用自己的名,而是用你的名。要么你不甘自己隐身幕后,要强自出头,让众人记得你的贤淑;要么你便是要借那个话,告诉别人一些事。
“彼时我正与人拼酒,你那话,几乎是明着告诉我:我随意喝便是,你备下了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