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逊低头,用古怪的眼神端详叶白。
他一径无话,叶白更加专心地诉忠心。暮逊听了许久,终于听明白——叶白是想抛弃姜循,转投自己。
暮逊一时心情复杂:朝堂人人知道,叶白是被姜循提拔而上的。暮逊一直怀疑叶白和姜循之间不清白,但因为自己和姜循的同盟关系,只能忍下去。
暮逊一直有杀叶白之心……而忽有一日,叶白说他只想当官只求权势。他和姜循根本没那么牢靠的关系,他一进礼部一入中书省,就想踹了姜循,攀上太子这个高枝。
实在匪夷所思。
但是,暮逊偏又能理解:跟在一个女子身后,能有什么荣华。姜循的权势寄在自己身上,叶白寄在姜循身上,既然如此,叶白想直接投靠暮逊,何其正常。
毕竟暮逊是真太子,是未来天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选暮逊。
暮逊沉吟半晌:“你和循循……”
叶白无奈苦笑:“姜娘子是臣救命恩人,见臣孤苦,便携臣入东京。臣一贯将姜娘子看作恩人,除此之外,绝无他想。”
暮逊仍不信:“你一直未曾娶妻……”
叶白好冤枉:“臣名声被姜娘子连累至此,又无好出身,东京哪有好人家看得上臣?数年来,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自然感激姜娘子,却也受姜娘子连累。到了今日,臣想臣已还够恩情,不再亏欠姜娘子了。”
暮逊:“你何时还恩情了?”
叶白踟蹰。
暮逊冷然:“你不愿说?”
叶白:“……臣只是担心殿下不齿臣之卑劣。从孔益身死开始,臣到进入列位中枢,皆乃臣一心筹算。”
暮逊:“章淞之死是你设计的?乔世安的口也是你撬开的?你人都不在东京,你平时也没有机会审乔世安,你怎么做到的?从章淞开始,所有的布局,都是你暗中策划……就为了今日?!”
叶白目浮狠戾之色。
他认下所有,抬起头:“殿下,臣无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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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
太子再见阿娅时,阿娅便见这位太子面上浮着一丝满意的笑。阿娅便知那叫叶白的郎君,应该得偿所愿了——
姜循前日派人给她传了张纸条,要她如何如何。想来,阿娅离开宫廷住到贺家,似乎方便了姜循传讯。
阿娅一夜辗转反侧,没想和姜循合作,却又记得姜循救自己那日说的一番话。阿娅手心握汗,不知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哪来的威力。
此时此刻,阿娅凝望着太子的面容,心中浮起微妙的情绪:隐晦的一句话、一个凝视,都能成为一步棋。
暮逊搂着阿娅坐在凉亭中,阿娅神思不属,暮逊同样心事重重,想着叶白。
此人与暮逊是同样的人。
暮逊不喜欢那类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人,他更欣赏这类与自己一同沉在泥沼中躲在深渊下、扭曲肮脏与光同尘的可怕魂魄。
以前若非有姜循插在其中,暮逊早就会用叶白。
暮逊接受了叶白的投名状。他同时告诉叶白,不必和姜循生分——姜循若有不妥之举,叶白要早早告之自己。
叶白惊讶,旋即含笑应了。
想来今日这场会面,双方都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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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春闱落幕,诸人如愿。
朝中空寂,无损登科新人的欢喜。贺明赫然进了殿试,殿试后被派往户部任职;段枫吊着尾,堪堪登科,被安排去了枢密院。
太子代帝,在琼林苑设了宴,邀众人赴宴。
而春闱结束后,段枫得去枢密院的安排出来后,江鹭才与段枫相对而坐,把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诉说。
比如自己和姜循的合作,乔世安的口供,乔世安的身死,姜太傅与凉城事件的关系……
段枫震惊连连。
一月有余,江鹭身上的故事这般精彩!
听到姜太傅和凉城的关系时,段枫胸口血气上涌,本生出一种强烈的恨意。但他抬头看到江鹭面如死灰的神色,段枫怔了一怔——
事情还没有查清。要杀姜太傅,也要等真相出来。江鹭一下子告诉段枫的讯息太多,段枫刹那间难以将这些事和凉城联系起来。
而比起他,江鹭恐怕更加不好受。姜太傅是姜循的爹……小世子这情根深种的模样,想来是回不了头了。
段枫无言半晌,斟酌字句:“姜太傅的事……”
江鹭垂着眼:“我不会再见姜循了。”
段枫:……又“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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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枫随江鹭一同去参加琼林宴。
今日从天未明就开始落雨,春雨如织,一辆辆马车停在琼林苑外,一位位贵族男女撑伞入苑,参与太子所设的筵席。
筵席过了半日,太子不现身,主考官不来,姜循也没出现。
江鹭喝了一盏酒,徐徐起身:“我去找姜循,和她说清楚。”
段枫盯着江鹭的颓然面容:“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要去上坟。”
江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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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情场失意,大业得意。大业得意,姜夫人却眼见要不行了。
姜循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便是因她回去姜家古宅侍疾去了。姜夫人病到今日,临死之际,姜循、姜芜,还有经常登门的张寂,都颇让她心酸又欣慰。
姜太傅也伤心无比,可他还有朝务要处理。太子现在分明有排挤他之意,姜太傅不能断了自己的权势。姜循看起来有几分良心,没有在夫人病榻前刺激病人,姜太傅便随他们去了。
而今日,姜循没有去琼林宴,独自待在姜夫人的房中。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木檐,檐下潺潺声不住。宛如住在深山中,睁目闭眼只有亲近之人,不复往日那些算计与疏离。
姜夫人疲惫地睁开眼,便见一盏烛火下,隔着纱帐,只有一女独坐。
她视线模糊,只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帐外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帐子,将一碗药水递来。那女子坐在榻边扶她起身,耐心地喂她喝药。
人已到强弩之末,吃药有什么用。但亲人的拳拳之心,姜夫人又不忍辜负。
姜夫人吞吐困难地吃了药,闭上眼,靠着身后人,汗湿半身:“循循。”
那人淡应一声。
自然是姜循。
姜循永是那样的心不在焉,冷心冷肺。此时若是姜芜在,见她醒来,必然激动叫人,而姜循只会应一声,便没了下文。这也是她的报应啊,昔日若对循循好一些,若是头脑清醒一些……
姜循好像意识到姜夫人的意图,眸子微低,看着怀中母亲枯槁并浮肿的病容。
姜循:“你是不是想问其他人啊?方才张子夜(张寂)来探病,你糊涂中说想吃城西的蜜枣,张子夜就要出门去给你买。你那宝贝亲闺女不好意思,姜芜跟着张子夜一同出门了。姜芜身边那侍女,好像叫绿露嘛,沉着一张脸,嘀咕了两句……侍女架子倒是比主人还大。张子夜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个绿露才不敢吭气了。”
姜循幸灾乐祸:“姜芜平时,必然没少受那绿露的气。你的亲闺女回来家中,看起来过得不怎么样。这全是因为你啊——你病得这么重,没时间教养女儿;你那丈夫天天醉心权术,看女儿和看畜生也没什么区别。姜芜成今天这副不堪大用的样子,你们脱不了干系。”
她既在诉说,又在挑衅。
姜夫人呼吸变重,一下子握紧姜循的手。她歪着脑袋枕在枕上,极端努力下,才看清姜循在笑。
姜夫人的眼泪脱眶而出,整个人痛得蜷缩,声音沙哑:“循循,你就这么恨我吗?我快不行了……你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就这么恨吗?”
姜循微笑:“特别恨。”
她低头,看着姜夫人的眼泪。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姜夫人的一眉一眼:“我昔日最喜欢你,最尊重你了……我爹只关心朝务,我的教导皆出自你。你教我养我,又亲手毁了我……我格外恨你,我摔断你给的玉镯,发誓一定要报复你。
“可你身体太差了,病得人事不省。你要是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你再多活几年,就可以看到我如何夺走你们的念想,毁灭你们的所求……你死得这么早,看不到我对我爹的报复了。太可惜了。
“我怎么能伤到你,报复到你身上啊?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够啊,娘。毕竟我还是不如你,还是没有狠到你那一步……我想向你多学习,你死得太轻松了。”
姜夫人喘气喘得双颊发紫,意识到不同寻常。
……姜循平时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姜循再恨她,也不可能把恨意说出来,成为把柄,除非、除非……
姜循贴着她的耳,柔声笑:“娘,你痛不痛啊?”
姜夫人满头冷汗,呼吸艰涩,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循。她眼前重新变得模糊,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抖……她颤抖着想推开姜循,姜循反手紧握住她;她想唤仆从,哆哆嗦嗦打碎了那药碗,然而……
药碗碎地,此间只闻雨声。
姜循“嘘”一声:“娘,没有别人。我在侍疾啊,没有眼色的人怎会来打断?我爹此时在琼林苑中,姜芜和张寂又出门给你买零嘴了……你摆脱不了我。
“你痛不痛啊?是不是觉得全身发麻,是不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耳鸣?是不是喘气便感觉心痛,骨头要碎掉,血液要爆开……是不是痛得恨不能立刻死了,却死不掉啊?”
姜循乐不可支。
她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在姜夫人眼中,整个纱幔都如雨箭,向她砍来。她沉浸在这极致痛苦中,又见姜循化身成一只毒蛇,盘旋在横梁上。毒蛇盘蜷纠缠,裹着箭雨俯冲……
姜夫人发出尖厉惨叫。
这恐怕是她今日最有活力的时候。
而姜循握住她无力的手,笑吟吟:“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种和我体内蛊相似的毒。没办法啊娘,我不知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我没空去苗疆……我只能找人去问,去打听。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这种毒……
“娘,你今日是先病死呢,还是先死在我的毒下呢?娘,你也尝尝我每月都经受的滋味好不好?你也感受一下我的恨意好不好?”
雨声如此浩大。
整个世界都沉浸雨中,飘飘然,浮空后,再入地狱。
姜循大笑着,看姜夫人挣扎,看姜夫人面色越来越胀,从紫变青,再变白。她看姜夫人明明没有力气,却依然痛得去用头撞床板,撞得满头血……
可这怎么够。
姜循冷冷看着她越来越没气力,看她奄奄一息。姜循面色如常,将手递到姜夫人鼻息前。她感受不到呼吸了,便低头看着这人,然后抽手欲走。
她手被握住。
力道太轻了,但姜夫人已用尽了力气。
姜夫人一个寒战,从头颤到脚:“亲手弑母,一经查出,你会有报应。”
姜循期待:“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