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但笑不语。
苏宝珠一怔,忽然掩口低低惊叹一声,俨然明白他的用意了——他是告诉剑南道节度使,苏家是王家的姻亲!
“那、那相爷可容许你这般行事?”苏宝珠偷偷瞥了席间一眼,三老爷王顺吉正端着酒杯给王怀德敬酒,不知说了句什么讨巧的话,引得王怀德颔首一笑,目光中颇有赞许之色。
“我自己的亲事,当然我自己做主。”王铎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坚定,“我就是要告诉别人,你苏宝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想对苏家动手,也要看王家是否答应。你放心,苏家的产业,我定会帮你保住。”
苏宝珠心里泛上一阵酸热,卢氏待她不咋地,老夫人也是面子情,王相爷的态度捉摸不定,唯有这个王铎,对她可真不坏。
一时感动于他的体贴温情,又茫然不知所措,总有种做亏心事的感觉。
看到她眼中流出的愧疚,王铎脸上的笑容一顿,心猛地刺痛了下。
“哎呦!”刘氏夸张地叫了声,瞬间打破两人间些许微妙的气氛。
只见她拍着巴掌笑道:“瞧这小两口,头碰头,身挨身的,感情这个好啊。我看用不了多久,老夫人就能抱重孙子喽!”
其实他俩站得不算近,衣服也没挨着,不过大喜的日子,谁也不会说扫兴的话。
卢氏淡淡笑着不开口,自有管事妈妈上前凑趣,这个说“三年抱俩”,那个说“子孙满堂”,哄得崔老夫人笑个不停。
王铎眼睛弯弯的明显很受用,把苏宝珠窘得脸颊通红,也不好否认,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相府的四位姑娘也在笑,王萍抱着大姐姐的胳膊嘎嘎直乐,王蓉矜持地摇着团扇,目光间或落到苏宝珠头上的金累丝嵌珍珠宝石步摇上,旋即不动声色移开。
而王葭频频看向敞厅外。
“三姐姐,你在看什么?”王萍好奇向外打量,“天都黑了,除了灯影子什么也瞧不见。”
王葭浅浅一笑,“就看灯影子呢。”
灯影子有什么好看的?王萍目不转睛盯着红灯笼,把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看出个玄机来。
揉揉发酸的眼睛,待要细问,却见从月洞门拐进来一个年轻的媳妇子,连走带跑,慌里慌张,险些撞到提壶伺候的丫鬟。
刘氏呵斥道:“毛手毛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那媳妇子结结巴巴道:“非是奴婢莽撞,实在是,实在是……”她深吸口气,说的话带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语气,“佛子殿下求见。”
方才还喧哗的敞厅都安静下来了。
还是王葭最先反应过来,急急走到那媳妇子面前,“你说什么?谁来了?谁求见?”
媳妇子答道:“一个和尚,他自称缘觉,管家说那是佛子殿下的法号,因没见过,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没敢往府里领。”
刘氏明显还在发懵,愣愣地说:“假的吧,谁不知道殿下不入红尘,连自己亲娘都能狠心不去探望,来我们府里干嘛?我们又和他没交情。”
王葭本欲说是我邀他来的,转念一想,此话出口,未免让人联想些有的没的,于是又咽了回去。
“没人敢冒充缘觉殿下!”王怀德霍然起身,兴奋得满脸通红,“人在哪里,快快有请!不不,我亲自去迎。”
“在门房喝茶。”媳妇子急匆匆引他往外走。
敞厅顿时忙乱一团,卢氏一反方才的袖手旁观,忙不迭地指挥婆子丫鬟们撤荤腥,换素酒,上斋饭。崔老夫人生怕酒气对佛子不敬,命所有人用茶水漱口,香胰净手,又搬出香炉燃起佛香,好一通的折腾。
喜庆气氛一下子冲淡了,王铎暗生不悦,觉得祖母母亲的反应太过了,可也不能指责她们的不是,便低低劝慰苏宝珠不要往心里去。
苏宝珠根本没注意听他说话,“嗯嗯”两声,眼睛只紧紧盯着月洞门的方向。
缥缈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庭院里,草树簌簌作响,满院的红灯笼也轻轻跳起了舞。
一个僧人自月影中缓缓走来,僧衣胜雪,面冷若霜,凛凛宛如风拂玉树,高洁好似出尘谪仙。哪怕灯光给他周身染上一层朦胧的红晕,也不能改变那种与之俱来的清冷。
空气一下子变得静谧,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夜风袭来,合欢花落,搅起一场粉红的雨,与白色的僧袍交缠不休。
近了,更近了,他踏过满地落红,逐渐显露在敞厅的灯光下。
长眉修目,高鼻薄唇,一双瑞风眼苍翠如墨,让人想起月色下的湖水。
可眼下,湖水泛起阵阵漪澜,似在酝酿一场风暴。
崔老夫人趋步上前,毕恭毕敬与他行礼,所有人都如倒伏的麦子一样俯下身子,唯有苏宝珠僵立原地。
“宝珠?”王铎轻声提醒她给殿下行礼。
苏宝珠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眼睛直直望着门口的僧人,脸色煞白。
“苏氏!”卢氏低低呵斥一声,脸上已浮现出怒气,又不免惴惴,唯恐殿下怪罪相府不懂礼数,一面引他上座,一面带着小心询问他的来意。
缘觉没理会她的问好,视线越过满堂的人,径直落在苏宝珠的身上。
他向她走近。
她心里的弦绷紧,再绷紧,就要断裂。
他站定,白色的僧袍在风中悠悠飘荡,摇晃着她惶惶无措的心。
缘觉缓缓垂下眼帘,声音冷然:“施主,好久不见。”
嘣,有什么轰然倒塌,耳边嗡嗡一阵乱响,滚雷一声接着一声,风挟着雨,胡乱地拍着门板。
她伏在他的膝上,喘吁吁,喘吁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捉摸的香气,甜丝丝,暖融融,带着恼人的醉意,逐渐酝酿成淫靡,一点点吞噬着理智。
身体变得比藤蔓还要柔软,缠绕,紧紧的缠绕,不容一丝一毫的间隙。
曾经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破他的色戒,要他的性命,他一定很恨她,听,一句波澜不惊的“好久不见”,就令她头皮发麻,双腿发软。
蓦地,尾椎骨升起一股又疼又痒的悸动,就像有蚂蚁爬过,这些蚂蚁又啃又咬,拼了命地往骨头缝里钻。
苏宝珠大惊失色,蛊虫,蛊虫竟开始发作了!
胳膊被人扶住,是南妈妈。
不怕,稳住,且看他什么意思。
苏宝珠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多谢师父出手相救,我才能平安脱身,此前冒犯之处,还请师父高抬贵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定当重塑金身,修筑宝殿。”
王萍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上次宝珠姐姐在宫里被人欺负,就是殿下帮忙解困。”
崔老夫人等人“哦”一声,齐齐松口气,原来是这事,那的确是苏宝珠失礼了,都没有好好谢过佛子殿下。
瞧刚才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还以为两人有什么过节!
王葭却觉不对,殿下绝不是如此浅薄之人,为一点谢礼耿耿于怀,他突然登门,定然是因为别的事情。
“救你实非我愿。”缘觉冷淡如水的声音一落地,众人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晚风穿堂而过,他身上的佛香,悠悠荡荡包围住她。
肌肤发烫,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好痒,好痒,痒得她不得不紧紧并拢双腿。
苏宝珠心一横,抬眸直直看向他,“事关性命,是小女子唐突师父了,如今说再多也是托词,只问师父,小女子要如何做,师父才满意?”
缘觉静静看了她片刻,道:“贫僧只想取回落在你那里的东西。”
苏宝珠意识有点不清楚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佛珠,下意识往胸口一摸,却摸了个空。
今天穿的是红色齐胸襦裙,配黑漆漆的佛珠不好看,就没有带出来。
她想叫吉祥回家拿,刚张口,就要抑制不住一声宛转低吟。
急急捂嘴咳两声掩饰过去,旋即咬破舌尖,刺痛唤回一丝清明,苏宝珠不知道蛊虫为何突然发作,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她必须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那东西在我的妆奁匣子里,请师父跟我一同去取。”
缘觉脚步未动。
王葭见状道:“指派个丫鬟就好,何须劳动殿下再跑一趟?”
“三丫头所言极是。”王怀德捋着胡须笑道,“近日我得了一本梵文佛经,送我的人说是孤本,我不懂梵文,也不知是真是假,可否请殿下品鉴一二?”
“那东西,别人不知道在哪里。”苏宝珠颤巍巍的就要坚持不住,看向缘觉的眼神隐隐带着祈求。
缘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方道:“走吧。”
回身时,苏宝珠的手轻轻在南妈妈肩上一拍,悄声叮嘱:“拦住他们,叫吉祥在后园子角门等我。”
手指冰凉,掌心滚烫。
南妈妈惊得心脏一缩,脸上却是不显,伸手一挡,拦住想要跟过去的王铎,“我们老爷有要紧的几句话要和相爷、公子商议。”
“等等再说。”王铎急着去追苏宝珠。
南妈妈微微一笑,放下手,“苏家新发现一处盐场,反正是好事,本想锦上添花的,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就听公子的。”
王怀德一听上了心,“这是大事,来来,我们去后头说。”
王铎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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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更低地压下来,那样的静,仿佛听得到夜色是如何从树梢一点点滑下,落在微微颤悸的,圆润的肩头上。
缘觉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哪里?”
苏宝珠缓缓回过身,吹气如兰,眼神迷离。
缘觉一怔,冷冷吐出两个字:“妖孽。”
第17章
丝竹声透过浓重的夜色传来,敞厅的定亲宴还在进行。
今天本该是她和另一个男人许下婚约的日子。
苏宝珠仰起头,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体内燃起火,过不了多久,她的神智就会消失,只剩下身体上的本能,然后就是奇痒,痒得让人忍不住把自己的皮一层层扒下来。
身体上的折磨远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这一刻,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统统不管用了,现在,她只想抱着这个男人。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知道你没死,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感觉到你。”罗裙贴上僧衣,玉臂披着清辉缠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