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禛低低笑了两声,猛地掀翻桌子,哗啦啦,盘子碟子碎得到处都是,小院顿时一片狼藉。
“儿子?你知道他有多少儿子吗?”裴禛俯视着脸色煞白,已然忘记哭泣的母亲,“十七个儿子,八个养子,十五个的义子,儿子对他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凤娘僵坐着,她突然发现,那个拉着她的手甜甜叫娘的小伽罗,变成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了。
裴禛扯着嘴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吴王世子,你是不是认为特风光,特尊贵?你知道我怎样坐稳世子之位的吗,靠你和他那点情分,靠他的宠爱?靠的是我这双手,染了多少人的血换来的!我究竟怎么活过来的你知道吗?”
看着步步紧逼的儿子,凤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向后躲,被长条凳一绊,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裴禛立即伸手去拉她。
“放开我娘!”屋里冲出来两个小家伙,裴禛手一顿,慢慢站直。
凤娘仰面摔在地上。
“娘!”女孩抱着凤娘哇哇大哭,男孩手持一把粗陋的木剑护在母亲和妹妹身前。
裴禛盯着那俩孩子,脸色阴晴不定。
凤娘大惊,张开双臂死死搂住两个孩子,语气惊恐又严厉,“你要干什么?”
裴禛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慢慢重复道:“我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他蓦地笑了声,眼底浮现出一片漫无边际的悲凉,“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娘。”
娘!
娘——
轰隆隆,仿佛不堪重负似的,一道闪电撕破暗沉沉的天幕,滚雷一声接着一声,大雨已是倾盆而下。
“凤娘!”三郎握着锄头冲进门,“他就是你的仇人是不是?快跑,你们快跑!”
说罢举着锄头就砸。
裴禛转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歪着头笑道:“这么个丑东西,就把你迷得连儿子都不要了。”
“唔唔……”锄头掉在地上,三郎双腿乱踢,两眼翻白。
“三郎!”凤娘不顾一切掰裴禛的手,“你放手,放手!”
啪,她的巴掌,落在裴禛的脸上,力道很大,裴禛的头歪到一旁。
裴禛缓缓回过头,看了呆滞的母亲一眼,松开手,转身离去。
他的眼中无悲无喜,只剩虚无。
身后哭喊声嘈杂,似乎有人在喊伽罗。
伽罗?世上没有凤伽罗了,那孩子早就死在吴王府后宅的争斗中,死在吴王的冷眼旁观中。
吴王只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他纵容儿子们的争斗,乐见儿子们的争斗。
生了他,却不是他的爹爹。
他只有一个母亲,如今连母亲也没有了。
裴禛仰起头,让沁凉的雨水更多浇在脸上,无意间瞥见树后的一角油伞,目光一沉喝道:“出来!”
树后的苏宝珠头皮一炸,不情不愿打着伞挪出来。
她可真倒霉啊,走到半路,突然想到凤娘身上抹的药可以阻断蛊虫的气息,急急忙忙折返,想要问凤娘要两瓶药。因只带了一把伞,她就自己来了,结果看到这一出爱恨情仇!
嘶,想不到这尊瘟神还有童年阴影。
苏宝珠禁不住偷偷瞧他。
裴禛怒道:“不要用……”
“我没有同情你!”苏宝珠急忙抢他的话,“没有,绝对没有,我才不会同情一个害我的坏蛋!”
裴禛瞠目,竟是无言以为。
苏宝珠往后退了一步,幸灾乐祸笑道:“不但不同情,我还要放鞭炮庆祝,放他个一万响的,伤心吧,难过吧,哈哈,你也有今天,让你不干人事,活该。”
“苏宝珠!”裴禛气得眼睛都红了。
“气死你。”苏宝珠继续后退,吉祥就在不远处的马车里等她,只要再退几步,一招手,她的人就能看到了。
不妨腰间猛地一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裴禛摁在树上,油伞也掉了,在地上滴溜溜的乱转。
“啊!”苏宝珠吓坏了,紧闭双目,浑身绷得好像一根棍儿。等了良久,没有预想的拳头落下来,却是心口微凉,被什么轻轻戳了戳。
她偷偷睁开一条缝,裴禛伸出一根指头,正落在自己的心窝。
“你……”裴禛声音凉薄而低柔,充满无奈的哀伤,看她的目光也复杂莫名,“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我还是感觉到了。”
苏宝珠茫然,“感觉到什么?”
裴禛抬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所以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没有。”苏宝珠错开他的手,“你给我下毒,差点踩断我的手指头,还想把我溺死,我疯了才会同情你。”
裴禛笑了笑,捡起油伞递给她,“不许告诉别人,你知道我的手段。”
苏宝珠怒目圆瞪,“你在威胁我?”
“看来你还不笨。”
“你敢害我,我就把你的事说出去!”
居然反过来威胁他?裴禛哑然失笑,转身欲走。
“等等!”苏宝珠又追上来,“你把我身上的蛊毒解开,我发誓,这件事我会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说。”
裴禛挑挑眉,又恢复成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解毒啊,好说,和我共度春宵就可以了。”
苏宝珠怒了,“去死吧,混蛋!”
从疯子变成混蛋,是对他的厌恶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裴禛收起永远挂在嘴角的轻蔑,罕见带了几分正经道:“我没有说笑,情蛊情蛊,就是需要欢好才能解毒,你到现在还没被蛊虫啃噬殆尽,应该尝试过这种方法了——那个人是谁?”
苏宝珠轻轻哼一声,送他一个白眼。
裴禛不在意地笑笑,“我再提醒你一下,蛊虫在我手里养了十年,脾性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它现在只认我为主人,如果有人说她能帮你压制蛊毒,小心,或许会适得其反。”
苏宝珠没明白,“你什么意思?”
裴禛似是很喜欢看她茫然无措的样子,“意思是,想好了就来找我,我的床榻,永远有你的一半。”
“做梦!”苏宝珠气鼓鼓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如你的意。”
“别把话说满了,世上的事哪能说得准?你看,我从来没想到过我娘还活着,更没想到她另成了家,还有了其他的孩子。”
还是那么温馨相爱的一家人。
裴禛轻飘飘瞄她一眼,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苏宝珠撑伞独自矗立在雨中,半天才缓过神,却是惊奇地发现:这次与裴禛相见,蛊虫竟然没有起反应!
是裴禛刻意隐藏了气息?想想不大可能,她越出丑,裴禛越高兴,才不会替她着想。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苏宝珠看着满天的落雨,也不禁茫茫然了。
久久不见姑娘的身影,吉祥冒雨找了过来,“姑娘,拿到药了吗?”
苏宝珠回头看看依旧乱哄哄的庄户院,叹息一声,“走吧,过两天你和招财再来。”
吉祥忽悄声道:“刚才过去一个人,瞧着背影有点像裴禛。”
苏宝珠点头,“你没看错,就是他。”
吉祥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那那他、他,有没有对姑、姑……”
“没有对姑姑怎样。”苏宝珠失笑,犹豫了会儿问道,“如果你有一个秘密被人知道了,怎样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不泄密?”
“最大限度……杀了那人,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连吉祥都能想得到,裴禛更能想到了。
可为什么,不杀了她?
第35章
事关身家性命,苏宝珠扭脸就把裴禛的惊天大秘密告诉了南妈妈和吉祥。
吉祥脑瓜子嗡嗡的,“凤娘是裴禛的亲娘?怪不得她一靠近,姑娘身上的蛊虫就有反应。可这么说来,凤娘是南诏国的细奴公主?吴王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强占一国公主。”
南妈妈叹道:“南诏国国力大不如前,别说一个公主,就是南诏的王妃,也曾受过节度使的欺辱。”
“所以凤娘才千方百计逃出荆州吧。”苏宝珠枕着南妈妈的腿,语气有点惆怅,“她都吓成惊弓之鸟了,一发现附近可能有吴王府的人就想跑,别管那人是她儿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吉祥突发奇想,“能不能请凤娘从中说和,让裴禛把姑娘的毒解了?那是他亲娘,总得听一两句。”
“不成不成。”苏宝珠摇摇脑袋,“他们母子关系不好,你是没瞧见当时的场面,裴禛还挨了他娘一巴掌。”
吉祥狠狠啐了口,“该,报应。”
苏宝珠笑笑,没有附和,假如是她是裴禛,她也会崩溃。
她这个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孩子,尚且在心里描绘过母亲的模样,也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念未曾谋面的母亲,更何况曾经依恋母亲的裴禛?
日日想,夜夜想,受委屈的时候想,高兴的时候也想,考教功课拿了第一,却发现没有可以分享喜悦的人,那种孤独,想想就难受。
如果母亲死了,那是没办法的事,还能找到理由安慰难过的自己,到头来却发现亲娘和其他人在一起,子女双全,过得和和美美的,搁谁谁也会发疯。
纵然有多少苦衷,多少的无可奈何,在一个小小孩童的心里,那就意味着抛弃和背叛。
幽幽叹了声,苏宝珠嘀咕一句,“他还挺惨的。”不等南妈妈和吉祥说话,紧跟着她又说:“可他还是个大恶人!如果他有缘觉一半好,我没准还会可怜一下他。”
南妈妈笑起来,“不管怎样,咱们也算握住他一个把柄,我去信和老爷商量一下,把凤娘一家安排到河北道的分店,那里离荆州很远,不是吴王的势力范围,就是没有长安繁华。”
苏宝珠也觉得好,因吩咐吉祥再找一趟凤娘,问问她的意思,顺便讨一瓶抹的药。
这场雨来的急,去的慢,一夜的暴雨后,转为淅沥的小雨,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两日。
药是讨来了,沐浴的时候往水里撒点,就可以减弱主人对蛊虫的控制,大概能坚持一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