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帝阴沉着脸道:“这些只是长安附近的寺院,其余各处还不知有多少,更有无数农民成了寺院的佃户,寺院又不用纳税徭役,哼,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安阳覷着父皇的脸,试探道:“儿臣听说,朝野上下都有声音反对严查寺院,父皇的意思,这御史台的奏章,是一查到底,还是留中不发?”
昌平帝沉吟一阵,“还是要查的。”
安阳笑道:“既然一查到底,就要快刀斩乱麻。缘觉只求稳不求快,给了那些寺院喘息的机会,然而让他们有时间相互勾结。依儿臣看,不如让三哥哥接手这案子,他是个不信佛的,作风凌厉,手段也有,必会让父皇满意。”
昌平帝揉揉发胀的额角,“缘觉干得好好的,突然换掉,不合适。”
“这也是为了他好。”安阳把药碗递给父皇,“父皇是不知道那些和尚把他骂成什么样了,还让他查,那不是叫他无容身之所了么?他毕竟是出家人,早晚要回到寺院的。”
昌平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刚才还头疼不已的脑袋,渐渐变得飘飘然的,浑身轻松绵软,说不出的舒服。
“有理,也好……”他晕晕乎乎道,“就让老三练练手。”
安阳大喜,正要叫人传旨,却听殿门宦官道,崔太妃来了。
以往崔太妃有事,都是叫皇上去蓬莱殿,这次主动找到紫宸殿,必有急事,还一定不是好事。
一想崔太妃笃信佛教,安阳就知道她为什么来了,见势不妙,立时退到偏殿。
果然,崔太妃刚落座,就让昌平帝撤掉寺院的案子,“寺庙赈灾有功,还捐了不少善款,皇上查一部分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到此为止吧。”
昌平帝打了个哈欠,“上万顷地,清理一半都不到,这才哪儿到哪儿。”
崔太妃一看案头的药碗,更气了,啪地把药碗摔在地上,“哀家看皇上就是被那妖道蛊惑了!”
昌平帝笑笑,“和道长有什么关系?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可是一个僧人。”
“缘觉懂什么,最终拍板的不还是皇上?”崔太妃道,“你只看到田地的数目,其中多少是信众捐赠的,多少是寺庙自己开垦的,皇上不能一股脑都算成别人的地。”
她重重叹口气,“外面都在传,查寺院触怒佛祖,因而降下这场灾祸。长安极少地动,皇上一查寺院,立刻就地动了,不是惩戒是什么?我们想分辩都没法分辩。”
一听这话,昌平帝清醒了几分,沉着脸道:“些许流言,不必在意。”
崔太妃叹道:“流言能杀人啊!历来天灾,皇上都会下罪己诏,你的罪己诏要怎么写?你坐这个皇位不容易,那些个藩王、节度使都虎视眈眈盯着你呢,万万不能给他们任何口实。”
“寺院也还了一半的土地,就到这里吧,佛教信徒众多,利用他们给你树一个仁君明主的形象,不比怨声载道强吗?”
昌平帝皱着眉头不说话。
这时,一个小宦官慌慌张张进来,扑腾跪倒在地,“皇上,贤妃娘娘晕过去了。”
昌平帝奇道:“昨儿个见她还好好的,宣太医没有?”
小宦官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是、是缘觉殿下说……说他要还俗,贤妃娘娘一听,就晕了。”
第47章
仙居殿已乱成一团,抱着贤妃喊娘娘你醒醒的,跑出去喊太医的,慌着拿水喂药的,还有插不上手就蹿来蹿去显得自己很忙的,吵得好端端的寝殿活像菜市场。
只有李蕴玉静静站着,和杂乱的仙居殿格格不入。
“殿下!”赵妈妈大声哭道,“你得了失心疯了?即便怨恨娘娘,也不要拿还俗吓唬她啊,娘娘本就有心口疼的毛病,好不容易养好些,你却……”
“我没有吓唬母亲,”李蕴玉淡淡道,“我已决心还俗,当初是母亲决定送我出家,我想着,还俗也要第一个知会她。”
赵妈妈道:“你出家是为太妃祈福,皇上不可能允许你还俗的。殿下,听老奴一句劝,快跪下跟娘娘认错,千万别闹到皇上和太妃那里去。”
李蕴玉向外看了看,“晚了,父皇已经听到动静了。”
随着殿外宦官的高声唱喝,昌平帝扶着崔太妃迈过门槛,满屋子的人慌忙跪了下来,便是塌上的贤妃也睁开眼睛,挣扎着要给昌平帝行礼。
昌平帝道了声“免礼”,和崔太妃分主次坐下,看着一屋子的人,只觉脑袋又开始发胀,“都下去,这么多人,看得朕头疼。”
赵妈妈忙示意宫人们都下去,自己仍站在贤妃身后。
昌平帝不耐烦地盯视她一眼,赵妈妈脸皮一僵,紫涨着一张脸低头退下。
昌平帝眼皮一闪逼视儿子,“你自幼出家,如今为何突然要还俗?”
不等李蕴玉说话,崔太妃已哀声道:“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孩子,若不是为我祈福,他也不会出家,他心里委屈,我也着实心疼他,皇上千万不要难为他,准了就是。”
“那怎么能成?”贤妃捂着心口喘吁吁道,“臣妾早已把这孩子献给佛祖,如今再让他还俗,就是对佛祖的不敬,佛祖会降下惩罚!”
李蕴玉道:“佛祖慈悲,不会问罪无辜之人,世间还俗的僧人何其多,母亲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贤妃盯着儿子,泪光点点,暗含乞求,“人人都知道你是转世佛陀,哪有佛陀还俗的?你还俗,那过去的十八年,岂不就是一场笑话?你叫天下人如何看我,如何看太妃?”
李蕴玉微微蹙了下眉头,缓声道:“我不是转世佛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这些年来,人们把那颗佛珠传得神乎其乎,其实……也就是一颗普通的佛珠而已。”
“缘觉!”贤妃以为他要说出丢佛珠的事,惊得脸色煞白,“别胡说,那是佛祖赐给你的,你一降生,太妃的病就好了,你还敢说你不是天生的佛子?”
她急急抓住儿子的胳膊,力气之大,完全不像刚刚昏死过去的人。
“你出生时,霞光漫天,无数鸟儿从仙居殿上飞过,呼啦啦的,全飞到福应寺,那是老天给你指的道路!”
“你不知道你当时出家的盛况,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百官士庶都沿街迎候,还有人家造彩楼庆祝,家家烧香,户户礼佛,无数人舍财一并供奉佛祖……儿啊,你出家,不是普通意义的出家,你身上,寄托着人们对佛祖最虔诚的心意啊!”
李蕴玉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道:“我出生前,寺院也像今日这般多吗?”
“什么?”贤妃睁大充满泪水的眼睛,怔怔盯着儿子,压根不明白儿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昌平帝目光陡地一闪,暗暗睃了崔太妃一眼。
崔太妃面色顿时涨红了,但她毕竟浸渍宫中多年,城府很深,旋即爱怜地看着李蕴玉,“是不是这阵子查案压力太大了?怎么说你也是皇子,必要时也要拿出架势,压一压那些僧众的气焰。”
李蕴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他们不敢,甚至不敢当我的面说一句自己没错,寺院无度扩张田地,已然偏离佛道。”
崔太妃张张嘴,似乎被空气噎到,一声也发不出来。
昌平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最近风头频出的儿子,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是僧人的身份,此前你查案的种种,只是看不惯寺院的所作所为,替佛祖清理门户罢了。可你一旦还俗,做这些事的目的就显得不那么纯粹,僧众的不满,朝臣的攻讦,都会对准你这个始作俑者。”
李蕴玉道:“父皇提醒的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还俗。”
昌平帝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暗闪,“在这个俗世里,有什么东西让你如此看重,甚至不惜背叛自己多年的信仰?”
李蕴玉笑笑,“大概是尝到俗世的美妙,舍不得离开了。”
昌平帝哈哈大笑,“看来朕要再建一座王府了。”
“皇上!”贤妃惊呼一声。
昌平帝斜睨她一眼,“嗯?”
贤妃勉力笑着说:“此等大事,是不是也要问问法真禅师的意思?毕竟是缘觉的师父,便是还俗,也需要他主持。”
昌平帝点点头,贤妃忙叫来赵妈妈,暗暗使了个眼色,打发她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妈妈脸色灰败地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般若寺的小沙弥,拿着法真禅师的佛珠道:“师父说了,与七殿下的师徒情分已尽。”
“七殿下”三字一出口,贤妃的脸便和窗户纸一般无二了。
“出家要按规矩,还俗也要按规矩,缘觉,你是在福应寺出的家,便在福应寺还俗吧。”昌平帝看起来心情比方才好了不少,还笑着开顽笑,“还俗会挨打吗?”
缘觉笑道:“只有犯戒才会挨打。”
“哦,那你是不用挨打了。”
“……会。”
昌平帝愕然,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末了拍拍儿子的肩膀,默不作声离去。
李蕴玉向太妃和母亲也行礼告退了。
寝殿里只剩下崔太妃与贤妃二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风一下一下敲着屋檐下的檐铃。
“太妃,”贤妃似是受不了这样的沉寂,颤声道,“我们还能找福应寺的主持,不准他还俗。”
崔太妃抬抬眼皮,“理由呢?”
贤妃答不出来。
崔太妃冷笑道:“皇上准了,法真禅师准了,你觉得福应寺有几个胆子敢不准?看看你生的好儿子,看看你做的好事!我说过多少次,让你拢着他点,让你稳住他的佛心,你呢?总把他往外推,全把那点母子情磨没了!他要是听你的,何来今日之事?你这个蠢货!”
越说越气,崔太妃扬手,照脸给贤妃来了一巴掌,啪,又脆又响。
“以后,你就替我好好念佛吧,没我的话,不准再踏出仙居殿一步!”
“太妃……”贤妃两眼一翻,这下,她是真的晕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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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不到两日的功夫,佛子殿下要还俗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每一个地方。
与之而来,还有种种质疑的声音,说缘觉是为一己私利,才大力查办寺院的,寺院的那些土地都进了他的口袋,所以现在想要还俗了。
更有人到处煽风点火,鼓动那些被迫交还土地的寺院,还有把自家地挂名在寺院的信众,去福应寺门口静坐,憋足了劲要在缘觉还俗时大闹一场。
苏宝珠坐不住了,直接找到凤娘的丈夫三郎,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去福应寺,“不求你们为他说情,只要说出事实就好。”
三郎拍着胸脯应道:“分内的事,姑娘不说,我们村里的人也打算去的。”
苏宝珠吁口气,握紧了掌心。
掌心里,是李蕴玉的那颗佛珠。
或许是时候,把佛珠还给佛祖了。
第48章
三郎是个实在人,立刻就去找乡邻们合计,苏宝珠略松口气,也准备告辞了。
“苏姑娘且留步。”凤娘捧着一个包袱急匆匆从屋里出来,“我给伽罗……就是裴禛,做了点吃食,麻烦姑娘带给他。”
苏宝珠看了眼那个包袱,“他没再来看你?”
凤娘苦笑着点点头,“我也不敢去城里找他,万一被吴王府的人发现了,我们一家能不能活命还不知道。麻烦姑娘了。”
苏宝珠的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回来了。
凤娘惊讶地看着她,“苏姑娘?”
苏宝珠道:“你当初慌慌张张的要离开这里,可到现在也没走,是想多见见裴禛?”
“嗯,我亏欠那孩子太多了,再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对那孩子又是一次打击,我都不敢想象他会如何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