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中庭,便见苏宝珠拈着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正倚着廊柱冲他微微地笑。
“想你了,陪我出去走走。”李蕴玉拉起她的手。
苏宝珠笑道:“好啊,你想去哪里?”
李蕴玉微微怔楞了下,显然还没想好。
苏宝珠想了想,轻轻一拍手笑道:“去般若寺吧,灭佛结束,地契也该还给人家了。”
“只怕师父不肯收。”
“不如把般若寺改为皇家寺院,重新修葺一番,以后你心烦了想一个人静静,就去般若寺打坐好啦。”说完,苏宝珠吃吃笑起来。
李蕴玉知道她在调侃自己,不由一笑,“般若寺只有山没有湖,不如福应寺,我还是去福应寺打坐的好。等到半夜三更,或许会有个妖孽游水潜入水榭,缠着我,想要我的精气。”
苏宝珠脸红了,把手里的石榴花往他身上一扔,“当心妖孽把你给吃喽。”
李蕴玉接住石榴花,顺手别在苏宝珠鬓边,低低道:“那我可要将自己淘洗干净,盛情款待这位妖孽了……”
“你说的,到时别不认账。”苏宝珠抿嘴一笑,“天色不早,快走吧,还不知道要在门外等多久,法真禅师才肯见你。”
不过这次运气很好,法真禅师没有闭关,也没有让小沙弥挡在门外。
时隔半年之久,李蕴玉再次见到了养育他的法真禅师。
原来有一肚子话要讲,有许许多多的困惑要问,可见到师父的那刻,李蕴玉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法真禅师微微躬身,“太子殿下,一向可好?”
“师父,你不要这样叫我……”李蕴玉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法真禅师道:“殿下身为太子,老衲这样称呼并无不妥。殿下念旧,顾及佛门情谊是好事,但世间万物,有利必有弊,殿下日后荣登大宝,般若寺、福应寺二寺必会水涨船高,若不多加监管,难免有不轨之徒借寺院生事——佛门,再经不起第二次灭佛了。”
“为着佛门清净,更为着江山安宁,纵然殿下有心偏颇,也要适当与佛门保持距离。”
法真禅师念了声佛号,“这也是老衲的请求。”
李蕴玉苦笑,“师父的教诲,弟子记下了。其实弟子还俗时,没有打算坐这个位置,就这样一步步推着走着,到如今俯瞰这万里江山,心里倒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法真禅师闻言道:“佛门修行不易,人世间修行更不易,猝然接手这万里江山,犹豫、彷徨、无措都是正常的,还记得你下山前我是如何与你说的?保持本心,本心不动,任凭万事万物如何变化,都能泰然处之。”
李蕴玉低头琢磨一番,缓缓道:“弟子不知道能不能做好皇帝。”
“能不能的,老衲不敢妄言,只是……”法真禅师忽而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促狭笑意,“现在除了殿下,还有人更适合这个位子吗?”
意思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李蕴玉不禁失笑,“比起那两位,我倒是有信心做得更好。”
“你在佛门修行,只渡你一人,你在人世间修行,渡的是千千万万的人,前行的路虽难,功德却是无量。”法真禅师缓缓闭上眼睛,“去吧,去开始这场有你才能完成的修行。”
李蕴玉合掌一礼,默然离开禅室。
金乌西坠,火红的晚霞把庭院也照得红彤彤的,苏宝珠和小沙弥蹲在院门下,正在玩抓石子。
“哈哈,我赢啦。”苏宝珠得意大笑,曲起两根手指,毫不客气地在小沙弥脑门来了一下。
小沙弥揉揉脑门,很不服气,“再来!”
“不来啦。”苏宝珠瞥见走出禅室的李蕴玉,拍拍手笑道,“等你长大了,咱们再比试。”
小沙弥哼哼几声,紧绷着小脸走了。
苏宝珠仔细端详李蕴玉一阵,点点头,“嗯,你的表情轻松不少,看来困扰你的问题得到解决了。”
李蕴玉拉着她的手,缓缓向山下走去,“没有彻底解决,但不那么迷茫了,我想着,不焦虑,不盲从,不被人裹挟,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往前走,总会越来越好的。”
苏宝珠道:“你呀,就是觉得这担子太重,担心自己做不好,开始怀疑自己能力了!饭一口一口吃,事情一件一件做,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李蕴玉垂眸,“前路漫漫,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苏宝珠看着他笑,“是我把你拉入凡尘的,自然要陪你走到底。”
在她眼中,能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在她心里早已生了根。
便是人世间修行的路再难,他也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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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苦熬月余的昌平帝再也坚持不住,留下赐婚李蕴玉和苏宝珠的旨意,七月初十驾崩于紫宸殿。
太子李蕴玉灵前继位,次年改元,是为元庆帝。
元庆元年三月二十,是苏宝珠和李蕴玉大婚的日子。
一般来说,成亲都要新郎官亲迎,可皇帝不用,只需在太极殿等皇后的凤辇便是,李蕴玉却破例了,定要骑马亲自将苏宝珠迎进大明宫。
这是莫大的荣光,不仅苏家的脸面撑得足足的,前来贺喜的客人也自觉脸上有光。
比如王相爷一家。
因苏宝珠以“表姑娘”的身份借住过相府小半年的时间,他们自然而然把自己看成了“娘家人”,在苏家跑前跑后的忙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嫁姑娘!
尤其是三房太太刘氏,张口闭口“我侄女”,那头是抬得高高的,只差拿鼻孔看人了,用王萍的话来说,“我娘一辈子就没这么得意过!”
苏宝珠听了只是笑。
相爷夫人卢氏和大姑娘王薇也来了,因与苏宝珠有段过节,她们面上不免讪讪,举止多有拘谨,倒是苏宝珠温言宽慰几句,她们提着的心方落回肚子。
刘氏私底下就说苏宝珠太软和了,“还给她们看座上茶?应该让她们太阳底下站着去。”
“相爷和王铎帮我们良多,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能苛待他们的妻子、母亲和妹妹?”苏宝珠笑道,“说到底她们从没害过我,只因为几句冷言冷语就下她们的脸子,那也太小肚鸡肠了。”
刘氏便再次感慨苏宝珠宽厚仁德,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说话间,门外丫鬟急急忙忙进来通禀,“皇上的仪仗到坊门啦,再有两刻钟就能到家门口!”
屋里一下忙乱起来,就是坐镇的南妈妈,也肉眼可见的绷紧了脊背。
其实所有都准备好了的,苏宝珠本来稳稳坐着,丝毫不慌乱的,结果一看她们都着急忙慌地检查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由紧张了,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就这样怔怔发呆时,典仪一声高高的唱赞“皇上亲迎——”,瞬间,苏宝珠觉得周围安静下来。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脚步声停了,明黄色的龙袍紧挨着她深青色的翟纹袆衣。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欣喜和雀跃,“宝珠,我来娶你了。”
第75章 正文完
牵红递到手里,苏宝珠由吉祥搀扶着,随着李蕴玉的步调慢慢向外走。
隔着团扇,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苏宝珠将团扇往旁边稍稍挪动几分,偷偷拿眼覷着他。
正巧李蕴玉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不约而同地笑了。
若是旁人,喜娘肯定要凑趣说几句顽笑话,诸如“新郎官着急看媳妇,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小两口恩恩爱爱,三年抱俩”之类热闹又善意的调侃。
可今儿个的新郎官是皇上,皇上登基已有一段时日,威严渐重,那些大臣在他面前都规规矩矩的,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喜娘?
不求有功,但求无错,喜娘只是满脸笑着,按流程办事,多余的话是一句不敢提。
还是没心没肺的王萍,大喊一声,“皇上看前面,小心门槛!”
话音未落,李蕴玉就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众人没忍住,一时轻笑出声,笑完又觉得失礼,结果又是王萍大笑着说:“皇上皇上,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这一句说完可好,不止是耳朵,李蕴玉的脸也布满红云,和满庭满院的红灯笼一个颜色了。
“因为很兴奋,很激动。”李蕴玉依旧满面笑意,丝毫不觉得王萍的话有什么僭越之处。
王萍笑嘻嘻道:“我从没见皇上笑过,我哥也说,皇上可严肃了,轻易不笑。想不到皇上还会这样的笑啊,甜丝丝的,就像吃了蜂蜜一样,我都能闻见空气里的甜味啦!”
李蕴玉笑意更浓,“朕今日高兴得紧,从朕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今日这般高兴过,自然笑得开心了。”
屋里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人群再一次笑出了声,连苏宝珠也躲在团扇后面吃吃的笑。
李蕴玉伸手,扶着苏宝珠迈过门槛,一起走到中庭。
该拜别父母了,知道皇上对女儿宠溺非常,苏澄文也不敢拿大坐等皇上拜别,早早立在堂前,一边红着眼睛揩眼泪,嘴角一边止不住上扬。
一张大圆脸又哭又笑的,看起来又怪异又搞笑,引得南妈妈拿指头暗暗戳他,“矜持点,你看,观礼的客人们都笑你了。”
“忍不住啊。”苏澄文眼泪汪汪,“一想到我呕心沥血把女儿养这么大,养得如珠似玉的,一丁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结果却要送到别人家,给别人操持家务,侍奉婆母,照料丈夫……我的心啊,就跟刀割似的疼。”
一番话说得南妈妈也伤感不已,“往好里想,咱们姑娘一进宫门就是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上待她又一心一意,没什么遗憾的。”
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苏澄文却低低哼哼两声,“别人家的姑爷让姑娘受委屈了,老丈人还能挺直腰板教训几句,咱家的……我敢吗?”
“那还不是你选的?头一回见面就叫人‘贤婿’,如今真成贤婿了,你倒开始流眼泪瞎矫情,给谁看呢?”南妈妈瞪他,“快把眼泪收收,真是一天不骂你你就浑身难受!”
苏澄文哼哼唧唧拭干眼泪,可看到女儿盈盈走来时,眼泪又噼里啪啦往下掉了。
“皇、皇上,”他呜咽道,“草民的女儿,就交给皇上了,草民就这一个女儿,打小惯得无法无天的,今后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皇上看在这一年多风风雨雨的情分上,别与她计较。”
李蕴玉笑道:“岳父言重了,朕和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怎么舍得慢待她?”
“皇上金口玉言,说不慢待我的女儿,必定不会慢待我的女儿。”苏澄文立刻转悲为喜,笑得满脸挑花开,握着苏宝珠的手道,“女儿啊,你听到皇上的承诺了吧,为父的心,算是踏实喽!”
一旁观礼的王怀德胡子抖抖,暗暗在肚子里笑骂了声“老狐狸”。
礼乐齐鸣,鞭炮声声,新帝携着他的皇后,一同登上了龙辇,龙旌、凤帜、曲盖、黄伞……浩浩荡荡的仪仗摆开,向着大明宫进发了。
王萍兴冲冲跑出去看热闹,不妨刚拐过影壁,一头撞进一人怀里,也不知那人穿的什么金盔铁甲,就像撞到一堵墙,撞得她鼻酸脸疼,差点眼泪鼻涕齐飞。
“姑娘!”张昀扶着她站好,想笑又憋着的样子,“有没有事,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
“看你个头!”王萍捂着鼻子,又羞又恼,使劲推那人一把,不等那人反应过来,拎起裙角就跑没了影儿。
张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摸摸下巴,笑了。
王萍跑回小花厅,这时观礼的人们全去了前厅,只有王葭一人独坐窗前,看着庭院发呆。
“三姐姐,看什么呢?”王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前面只有空空荡荡的回廊,没什么特殊的。
王葭回头笑笑:“刚才人多,吵得我头疼,就坐这里吹吹风,结果看枝头上的雀儿看呆住了。”
春风拂面,繁茂的绿树飒飒摆动,丝竹声、鞭炮声杂混着,吵得雀儿早飞到了别处,枝头上,一只鸟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