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也罕见的愣住了,她眼睛有好半晌没有眨动,抓着这捧线,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丢还是该放。
——三寸丝如雪,表我相思意。
九境傀阵师浪漫的定情花招,存在于九州各大话本里,现实中少见得很。
但一见,谁都能知道这是什么。
温禾安没想到。她真没想到。她知道徐远思会绞尽脑汁跟故人联系,谈判,碰了壁,自然会知道是什么时局,谁才是能真正帮助到他的人,会拿出真本事来——这算什么,准备以身相许,以色待她?
凌枝连骂王庭的兴致都没了,她歪头挑剔地看着这捧不香不臭的丝线,看看温禾安,笃信又好奇地扬眉低声问:“你刚、外面偷吃了?”
就差问滋味如何了。
温禾安转身就要下楼,一抬眼,见陆屿然的房门不知何时推开了半边。他散了发冠,黑发如墨,衣袍宽松,曳至地面,靠在门边看过来的时候,容色实在惊心出众,像被中途闹醒的睡美人。
他也看着温禾安手里的那捧丝线,皱皱眉,说不上发疯,但不高兴的意思很明显。
温禾安将那捧丝线挂在手边扶栏上。
“是这样的。”
她声音还算冷静,先回答了凌枝的问话:“我没有。”
第94章
“我刚和徐远思聊了会傀线的事。”温禾安陈述事实:“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她看着那堆还在微微拂动的银丝, 给出解决方法:“我让他拿回去。”
温禾安给徐远思发了条消息,给了个位置,让他立马过来。
凌枝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知道这可能是个误会后更是跃跃欲试要刺刺陆屿然, 商淮生怕她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让巫山和阴官家的合作在今夜宣告分崩离析,在她开口前截断她:“今夜城北有散修们摆的散食,带你去吃,去不去。”
“散食有什么好吃的。”凌枝不为所动, 口吻轻蔑:“我才不去。”
温禾安无奈地唤了凌枝一声,才要说什么, 就见幕一和罗青山上来了。幕一是来找陆屿然的,见到这局面, 愣了下, 陆
屿然推门走过来,轻轻道:“说。”
在这个时候找来的, 只会和九州风云会有关。
幕一拱手, 果真从掌心中抽出一道卷轴:“公子,这次云封之滨的布防图出来了, 方才王庭公布了这次九州风云会的具体安排。”
凌枝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几人原本就在书房门口,她脚才踏出来没多久, 现在这个意思就是又要进去被迫分析王庭那群活得越久越损人利己的蠢东西的意图。
陆屿然倒是没什么表情,压着头疼抽走了幕一手中的小卷,展开扫了眼, 又看了看像发丝一样挂在扶栏上的傀线,道:“进来说。”
商淮习惯了这样熬死熬活夜以继日的生活, 摇摇头跟着走进去,罗青山,幕一随后,凌枝百般不情愿,要换从前早就昂着下巴走人了,如今没法不管,只好拧拧眉也一头扎了进去。
温禾安坐在陆屿然身边,能闻到他身上很重的幽香湿意,他坐下后,将小卷上的字与图看完递过来,她一看,低声说:“王庭以人多为由,扩修主城,并且由于家主大寿将大摆宴席,所以这次和以往不同,他们已经修建起了灵山高阁,届时所有收到请帖的世家散修都会被安排住进去。”
说完,她也将徐远思所说三十二根傀线和傀线的作用告知在场几位。
“他们这么做,是想将我们圈在同一块地方,任他们挑选宰割?”
凌枝撇唇笑了下,目光冷冷的:“真正要动手脚,都不用在城中各处同时行动,对灵山高阁动手就行,事后还能拉大家一起担责。”
“想让一群人狗咬狗,他们好独善其身?”
商淮和幕一琢磨出其中含义,对视一眼,均是皮笑肉不笑:“瞧着吧,没准,我们还得背个什么罪名。”
王庭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另外两家扣屎盆子的机会。
又不能不住,单独避开,里面真动起手来,不论是阻止还是捉拿,都将错过最好的时机。
一切都只能从长计议,九州风云会为期一月半,六月三日开始,七月中旬结束,最好在他们抵达云封之滨前,这些细碎小事能全部定下来。
他们说话时,温禾安忍不住看向陆屿然,他呼吸很浅,胸膛几近没有起伏,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亦偏头过来,听到她的声音,说起那捧来得莫名的花线:“……我晾了他有段时日,本意是叫他收心,分清阵营,他是我们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九境傀阵师,在九州风云会上或许能起到作用,可能话说得有些重,让他会错了意。”
说话时,她手中尚捧着城防布局图,指尖无意识从外城顺着护城河方向指向内城,柔夷凝白,骨肉匀称。
陆屿然的视线落在上面好一会,想到她方才如何抱着满捧的丝线,低眸时,像要停驻在上面,他略一靠近,抓了她的左手,用灵戒中沁了水露的手巾将她的手指和裸露在外的肌肤逐一擦过。
难以容忍她身上有乱七八糟的气息。
“他不知道?”在她腕内一颗极细的红痣上停顿,陆屿然将手巾丢到凳椅边的小几上,声音轻慢:“我们的关系。”
“从前知道。现在我和他见面次数不多,谈的都是禁术。”
“等会告诉他,让他断了这种想法。”陆屿然语气平静:“再有下次,我去拜访他。”
温禾安应下,见他情绪还好,心中松了口气,全神贯注专注于风云会的细节,尤其是这次不同寻常的安排:“林十鸢说,王庭给这次风云榜前三列了奖赏。”
“是,再过不到两个时辰,等天亮起来,消息会在各大世家中传遍。”商淮说:“榜一定了圣者之器,第二第三可以在王庭药圃中任选三棵灵株,前十都能入藏兵阁任选趁手的兵器,前五十有一百万灵石,前一百三十万。”
“那边的意思是,家主大寿,云封之滨多年不曾热闹过,再多奖赏都是彩头,所有奖赏均可叠加。”幕一露出吞吃了苍蝇一般的神情,对后半句尤为不齿:“借这一点小小的意思,敬九州,敬山河,敬少年英雄。”
凌枝抱抱胳膊,在心里嘀咕着骂了句好不要脸,又皱眉思忖:“他们不是才失了四州土地吗?怎么这么大方?在哪发了财。”
这奖赏可谓是历届最丰厚,真假白银往外掏。
幕一在听到圣者之器与灵株时神色有些变化:“从前几次九州风云会,三家主办方虽然会意思性将请帖发遍,但几个人都会尽量错开,都有过榜上第一的成绩,但看王庭意思,或许这次要完全分个高低。这也是探墟镜的意思?”
商淮看向温禾安和陆屿然,这两一个比一个低调,都没什么额外的反应,倒是他先面色凝重起来了:“这次是王庭的主场,圣者之器都拿出来了,是笃定江无双能夺第一?”
是不是太自信了。
哪来的自信。
江无双可是一向避免和另外几个起冲突的,最忌讳明确的名位之争。
凌枝在阴官家舒舒服服,只手遮天,已经很久没有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敢舞到她面前了,一听这可能有阴谋,那可能有阳谋,露出了厌烦的表情,捧着脸颊一会抬眼一会摇手钏,不愿再思考。
“先不考虑这些。”
温禾安截断他们分散的思维,点醒:“三十二根傀线注定风云会无法顺利举办,中途一出事,能不能比到最后分出一二三四还未为可知,这些奖赏不一定能给出去,王庭心中有数,所以说得大方一些也无妨,至少先落了个好名声。”
几番讨论,他们定下五月二十六出发。因为巫山排名前十的几位长老即将到萝州,出发队伍分为了两支,巫山这边单独一队,走天上,用云车,温禾安的队伍和凌枝一队,下溺海,用阴官摆渡之术。两边速度一致,抵达云封之滨都需要大概三天,到了看情况再汇合,随时联系。
没过一会,温禾安撂在一边的四方镜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眼,是徐远思到了。
陆屿然有所察觉,问她:“要我一起去?”
温禾安朝他摇摇头,说她下去一趟就回,凌枝见事情已经商量得差不多,闪身先回阴官家府宅了。陆屿然跟着起身,踏出书房,看样子是要回卧房,但在书房门边停下了脚步,没有即刻要迈步的意思。
视线落在她身上,在她要抓住那把被搁置多时的丝线时,他终于皱眉,中指敲了敲边沿,道:“还碰?”
“你要捧着它去见它的主人?”
温禾安回身,望见他的眼睛,两点深黑,流转着水晶石的光泽,话里能轻易分辨出情绪,不满,有点躁,指向性直接。
他在别的方面实在很好,只是有时占有欲强,但相比于包容妖血这样难办透了的事,包容他这点习惯实在是不值一提,温禾安总是下意识纵着他,本就好的脾气在他身上没什么限度。
她想了下,转动灵戒,想将它们放进灵戒中带下去。
陆屿然无声看着,转头看向缩着脖子充当无事人,想等这边下去了他再下的罗青山,说:“把它带下去。”
温禾安有些惊讶,但见是罗青山,也没说什么,让了阶地方出来,说了句麻烦了。
两人从三楼下至一楼,酒楼是巫山的驻地,但温禾安算是常客,谁也没大惊小怪。罗青山抓着那把说不清什么触感,有点香但说不出是什么香,且在不断抽长的丝线,表情难以形容,全程目不斜视。
不知道巫山的巫医是不是都这样,一但心中有事,面对当事人,不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就是刻意避开眼神上的交流。温禾安看着都觉得他憋得辛苦,含笑说:“此物的主人就在院外,交给他即可。”
罗青山道了声好。
“妖血的事我
都听说了,罗公子最近精神看上去不大好,让你劳心费力了。”她又说。
“都是听公子吩咐办事,事关九州,不敢说劳累。”
如此,温禾安不再问什么。能说的事,他自然会说,不能说的,这种自小生活在家族中的人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
就算说,也是虚假迎合之言罢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酒楼外,温禾安一眼看到了徐远思,他自然知道这酒楼里一层接一层的结界后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惊疑不定,罗青山是个彬彬有礼的温吞性情,他见到人,将手里的长线送上去,见对方瞳孔都睁大了,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我们公子说,请物归原主。”
徐远思琢磨着这句公子,想想酒楼里现在住着的人,脸都木了。手指接触到那不安分的长丝,那拢长长的流苏式样就以极快的速度消散回去,像积雪遇见艳阳,一会就溶得只剩一根,跟最开始交到温禾安手里的一样。
他捻着这根丝,放回自己袖子里。
罗青山见自己任务完成,朝温禾安颔首,回了酒楼里。
徐远思看着他背影,嘶了口凉气,跟温禾安求证:“别不是外面传言都是真的吧,你和陆屿然,你两……?”
“真的。”
温禾安听过很多次相似的话,言简意赅地截断他,看着他直皱眉:“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不要有第二回 ,这投诚手段不高明。”
徐远思心中腹诽,这还不高明啊,还要怎样。他命如今都捏在她手中,把他杀了能发挥的作用也只有那么大,她还觉得不够,那就意味着看中的并不是他自身利益;她想要徐家的助力,还有什么,是比成为徐家下一任掌权者更名正言顺的?
他琢磨了好几日。
紧张得要死要活了都。
在成婚这样的事上,他没有很大的志向,温流光,温禾安,素瑶光,闻人悦这样的存在就算了,她们固然有家世,有实力,有容貌,世间男子无不趋之若鹜,但……和她们在一起,平庸者是一点光彩也见不到了,岂不是人生处处被压一头。
温禾安已经是里面性格最稳定的了。
他有时候看着,都腿软。
这要是遇上温流光,他不得直接抱头投降。
所以丝线被退回,徐远思琢磨琢磨,心里还挺松一口气的,跟温禾安说话也不那么尴尬唯唯诺诺了:“看不出来,你,你这是虎落平阳被,嗯,你还被帝嗣管上了?”
“哦,记起来了。”他拍了拍头,说:“他从前就老爱管你。”
“不是管不管。”温禾安也没不承认:“我不想看到他不开心。”
“那我。”徐远思又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压低声音:“那我这不会被帝嗣记恨上了吧?我还能活吗?”
“别老没事晃悠就没事。”
“给我办件事。”温禾安不打算在个人私事上多说,点到为止,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要两根你们九境傀阵师控人的傀线,那种不伤身体,不损神智,被控者不会有记忆的。”
“我要听人对我说两句真话。”
这事徐远思做得到,他怕温禾安太高看这线的作用,搞出什么不太愉快的事,事先说明:“说好,被控者修为必须比我低,武力值也得比我低,不然双方反噬,还有,这线的作用只是说真话,一句到两句,瞬息之间,时间一到,傀线自行断裂。”
“给我三天时间。”
温禾安道好,又将出发的时间,集合的时间,以及与阴官家同行的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