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门的门主成名已久,百年前千挑万选挑了个徒弟,结果挑了个最不听话的,满身荆棘骨,太有主见,倔起来你是讲烂了嘴都听不见去一个字,这么多年下来,也麻木地接受了。
他见李逾不以为意嗯了声,一副“他们能拿我怎么样”的神情,不由说了第二句话:“你别告诉我,你在萝州城惹事了。”
“哪能呢。”
李逾笑了下,但也只是一下,他面朝门主站着,站得很直,眉眼间的轻狂和懒淡之色收敛回去,半晌,正儿八经喊了声:“师尊。”
门主的心都被这一声喊得高高悬起来,下意识觉得不好。
没等他问,就听李逾道:“我准备对穆勒动手了。”
穆勒的名字
一出来,门主的脸色就变了,他脸颊上的肉抽了抽,压低声音严肃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清楚不过。”
李逾没有犹豫,他这个人做的荒唐事太多,身上那种无所顾忌的气质很重,今日是难得的严肃,看起来很是靠谱,就是门主心心念念,梦中都期盼他能成为的那个样子,但要做的事更让人生气了。
他道:“师尊,这么多年了,这是最后一步。”
寒山门门主看着李逾,怕他不知道事情利害,一字一句说得很重:“你可知穆勒是谁,他是温家如今当家那位圣者的左膀右臂,在天都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他在九州叱咤风云时你在哪呢,你还没出世呢!”
李逾陷入长久的静默。
自己的徒弟,究竟是什么性格,门主能不知道嘛,一见他这敛着眉不吭声,看似无话可说,实际下了决定十头牛都别想拉回来的模样,就明白,今天这事,怕是没有余地了。
他脑袋嗡嗡疼起来。
怪他眼光高,这么多年,就看中了这一个徒弟。
“师尊。”
李逾知道他在愤怒什么,或许从小就是在不太好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在看人心这块,他和温禾安各有各的手段,真要上心了,总能将人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此刻一抬眼,道:“我先是凡人李琼花的孙子,后才是您的弟子,是寒山门的少门主。”
他面无表情,所有的情绪都积蓄在话语中,沉得像座山:“在了却这桩事之前,我没法以别的身份活着。”
谁看到这样的少年,能做到全然的无动于衷。
门主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将眼尾的皱纹都叹了出来,很久之后,他才拂袖,丢下一句:“你一向有主见,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有一条要求,此事若只涉及穆勒也就罢了,若是背后扯出别的——九洞十窟内乱不休,绝不能再和三家争斗扯上任何的关系。”
李逾沉默,向他垂袖,哑声说好。
他从酒楼出来,发现巫久还在,这人眯了眯招人的狐狸眼,唇畔弧度变得尤为真诚,递过来一柄长门钥,说:“知道你没打算住在这里,我在萝州有套小宅院,不大,但肯定比出去找客栈住好,不然你先住着?”
李逾接过钥匙,让他带路。
李逾走后,温禾安先是坐着,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手掌撑在桌面上,目光凝在窗外春景与姹紫嫣红的戏服上。
祖母死的时候她和李逾都还小,初到新的环境,举步维艰,自身难保。这些年,他们无数次悄悄入琅州,出琅州,从怀疑祖母是死于毒,死于别人杀害,一家家去问,被数不清的杂乱线索干扰,一条条排查,才摸到禁术上。
又卡在禁术上。
现在李逾带来了关键的能够推行下去的线索,并且十分巧合的,与她原本的设想重合到了一起。
并且,她有了很大的助力,做成这两件事的把握更大。
是件好事。
温禾安回了城东宅院。回去的时候还是正午,院子里没有人,春光一来,这座院子就渐渐焕发出生机,恢复惊人的面貌来,鸟雀在枝头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叫得热闹,她打开四方镜,想找商淮,发现陆屿然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临时有事,离开萝州一趟,大概要三天。】
【照顾好自己。】
温禾安想了一会,回了声好,旋即找到商淮,发了条消息过去:【禁术方面有进展了,有兴趣听一听吗。】
她和陆屿然毕竟还有合作在身,查到禁术相关的消息,总归要说一声,巫山知道的消息,怎么也会比她单打独斗一个人知道的要多。
当初查到外岛松灵时,罗青山和商淮都表现得很为惊讶不齿,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禁术浮出水面,时间拉得极长,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庞大阴谋的轮廓。她想试探一下,如果塘沽计划并不完全只是争对巫山和陆屿然,巫山会是怎样的态度。
但她不太想和陆屿然聊公事。
商淮那边看上去是真忙,隔了好长一会,才回了消息:【有兴趣有兴趣。但我晚边才有空。】
温禾安就和他约了晚上。
月色如水,萝州城依旧挂了满城的灯笼,远远看上去,像片涨潮的火海,因为谈的是正事,所以商淮和宿澄是一起来的。
“外岛,琅州。”商淮皱紧眉,下意识重复呢喃:“瞿家。”
他问:“都是禁术?”
温禾安视线落在他脸上,将每个细微的表情和牵动收入眼底,闻言,点点头,也皱眉:“八、九不离十。”
事情到这一步,虽然幕后黑手还没能完全锁定,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跟另外两家大概脱不了干系,商淮在屋里走了半圈,停下,在脑海中搜了又搜,跟宿澄对视了两眼,确认之后才说:“目前为止,这些禁术没有用到我们身上。”
温禾安问:“巫山这边,还要接着查吗。”
商淮面色凝重,他迟疑了会,静默了足足一刻钟,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查。禁术分为下禁术与上禁术,下禁术是通过阴损招数改造自己的身体,达成目的,成不了大气候。上禁术每成一条,都涉及不少人命,连着积成几条,最后一齐发作,会有想象不到的威力。接着查下去,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也好防范于未然。”
“我回去之后,跟族中说一声,尽量将封存的禁术相关的东西整理出来,再送过来。”
他没将温禾安当外人,顿了顿,抚着额郁闷地道:“如果他们不对巫山出手,这件事,巫山怕是不好管。”
温禾安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世间凡是聚集了权势,财富的地方,阴私数不胜数,再清白的世家也经不起彻查,巫山不齿这种祸害苍生的行径,但除非对方真用禁术做了极其过分的事,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不然也不好出手。
巫山不可能因为这个,贸然打破三家鼎立的局面,对其他两家开战。
除非帝主还在。
除非陆屿然获得天授旨和帝源,并且完全成长起来,重新一统九州。
那么管束为祸苍生的臣下,是理所应当。
否则,这混乱的世道,人命就是这么轻贱不值钱的东西。
温禾安颔首,声音冷静:“行。禁术的事我会查到底,有什么进展,我再跟你们说。”
沉默一阵后,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商淮:“你认识李逾吗?”
商淮还没从禁术的思考中出来,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呵了一声,道:“何止认识啊。”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冷脸的宿澄,冷笑连连:“我们两个都在他手里吃过亏。这人脑子有点病,跟疯狗咬人一样,刚开始还好,听说是四五年前开始吧,巫山不知道怎么,自那之后就成了他的重点关照对象。属于那种没事遇见了也要给你添点堵,你不舒服了他就开心的。”
“我们两次进秘境,要有收获的时候都被他破坏了。如果不是九洞十窟还有个圣者……”他抹了把脸,说:“李逾这个名字,至今还在我巫山的通缉令上,陆屿然亲自加上去的。”
面对扑面而来的深重怨气,温禾安笑了下,缓慢止住了话音。
这天晚上,商淮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娘。
这么多年,三家里,就巫山最为老实,毕竟是昔日的帝族,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是在听闻帝主风姿,诸多仁善之举中成长起来的,心里多少有点傲气,不会干太过不堪的事。但是再看看天都和王庭,他们可
完全没有顾忌,什么脏来什么,什么塘沽计划,阴损又缺德,现在还搞上禁术了。
巫山不玩这些。
一是玩不来,不搞旁门左道,二是他们腾不出手。
相比一心扩张势力,肆意掠夺城池,敛财,聚权的天都和王庭,巫山连城池都很少拢在麾下,只顾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就这一亩三分地,还经常出岔子。
陆屿然突然离开萝州,就是因为又出了岔子。
帝主对别人家都很宽纵,唯独对自己家,是当真没有手下留情。
阴官一脉就是千年前从巫山单独砍出去的一支,是帝主的直系血亲,自打帝主逝世后,就承担起了溺海行舟,巡查渡口,镇守渊泽之地的重责。
被留下的巫山主支也并不是了无牵绊,巫山占据整个九州的东南沿边,数万里深山延绵,占地极广,然而没人知道,巫山山脉裂天斩地,云海深处守着的,不是什么泼天的好处,而是分割九州与外域的万里防线。
巫山近一半的精锐都在防线上守着时不时捣捣乱,有点小动作的外域王族,结果九州之内,斗得那叫个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天授旨和帝源不早早认主也就算了,还跟着时不时捣乱,这里打一拳,那里踩一脚,让所有人都跟着它满九州的跑。
这可真叫一个——
内忧外患。
到底在搞什么!
商淮走后,温禾安按照李逾在四方镜上给出的位置找了过去,宅子里只有两个人,李逾就坐在庭前石桌边的椅子上,旁边树枝上随意挂着一盏灯,没有请她进屋谈的打算,石桌另一边,坐着个精心装扮的男子。
狐狸眼,乌发红唇,神清骨秀,长相透点艳丽的媚意,含笑盯着人看的时候带着嗔意,像撒娇,骨头里都透着风流。
见到温禾安,他眼中笑意更深。
温禾安随意一瞥,落落大方地回礼颔首,在空着的石凳上坐下,李逾还没开口说话,那男子先自报了家门:“禾安姑娘,久仰大名,在下寒山门巫久,现在跟在李兄身边做事。”
李逾眼皮连着跳了三下,他看着温禾安,随意一指,道:“我师伯的弟子,脑子不好,别听他鬼扯。”
温禾安朝巫久笑了下,见李逾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就知道这是自己人,于是将珍宝阁给出的关于徐家傀丝这部分的事说了,后又道:“我让月流盯着一品春了,温流光若是要闭关,穆勒会提前为她构建秘境,大概十日内就会有消息。”
她声音沁进晚风中,显得十分温柔,有种轻飘飘稳定人心,掌控时局的力量:“我原本想在温流光闭关时出手,但为求稳妥,若是穆勒先露面了,在他构建秘境时,我们就可以有所动作。”
“我会制定两个计划,到时候看情况来。”
温禾安看向李逾,不知想到什么,顿了下,笑着问:“你可以完全记住吗?可以完全按照提前商量的做吗?”
李逾看到这个笑,脑子里霎时间警铃大作,他面无表情地说:“行了,陈年旧事就不用提了。”
“你的计划若是可行,我自然照着做。”
他想到什么,呵的也冷笑,挖苦:“在为祖母报仇这件事上,我不是一直比你积极?”
温禾安敲敲桌面,兄妹两想要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都显得很是艰难,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实在没什么煽情的旧要叙,她起身,特意说:“你明晚去月流那边找我,记得遮遮脸,我那边可能会有巫山的人,你现在还在人家的通缉名单里。”
李逾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巫久立马起身要送她,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在男子中堪称惊艳的脸实在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他顿了顿,看向身侧气质如兰的女子,忍不住问:“姑娘还记得上次九州风云会吗。”
“嗯?”温禾安问:“怎么了?”
“上次姑娘在风云榜上夺魁,风姿无双。”
巫久话里的钦佩和欣赏很是纯粹,他道:“那年我运气不好,在前五十强对决中抽中了姑娘,我师尊当时就在下面看着,我当时心道不好,怕输得太难看要回门里挥剑十万次,就跟姑娘说能否过上十招再掀我下去。”
其实那一届风云会温禾安来了,魁首的位置就已经提前定下了。
其他人对上她,只有输得难看与输得更难看的区别。
他们四个一直走在年轻人中最前面,被架得很高,大家面对他们时,其实都是有点发怵的。
巫久是天生外向,跟谁都敢搭几句话,反正大不了是丢人,丢人总比受罚好,原本做好了被无视的准备,谁知温禾安只是笑,也不应声,但也真让他走了十招再下去。稀里糊涂下去后,发现温禾安不仅在给他喂招,还在指点他。
实力这么强,又没有架子,还容易大发善心的人,试问,谁不喜欢!
明澈灯光中,温禾安也真认真想了会,最后含笑摇头,温声说:“抱歉,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