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沈浊坐于天井下,月光如水,将他们衣上暗纹映得分明,好似活物。
“你觉得杀手今晚会来吗?”
“我要知道我不成杀手了。”
“你不是料事如神嘛!”
“其实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沈浊问。
“三只陶俑分别在三人死亡后碎掉,证明邹玉盈压根不知动手的时间,陶俑好像也仅仅是一个象征,而不是邹玉盈与凶手约定的暗号。那么凶手又是怎么与邹玉盈联系的?他动手的依据是什么?并且前三起案子间隔极短,为何最后一起间隔这么长,杀手迟迟不下手究竟是何用意?”
“哎呀你都把我绕晕了,何必想那么麻烦,没准儿明早推门一瞧,姓邹那个王八蛋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被宰了。”
谁知邹元佐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请沈浊进屋守着。沈浊裴缜见他这般惜命也是啼笑皆非。
一夜平安度过。
翌日是个阴天,黑云压城,空气灼热闷湿,逼得人透不过气来。王狱丞过来传话,称邹玉盈想见裴缜。
“你想明白了,要交代凶手的身份?”裴缜看着牢里的邹玉盈。
邹玉盈凄凄道:“据说摘星楼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我想去那里瞧瞧风景。”
“你忘了你现在是待罪之身?”
“我若是说出杀手的名字怕是再没有机会走出大牢,在此之前我想再看一眼长安。”
裴缜犹豫片刻,前去回禀杜正卿。杜正卿权衡再三决定答应她的要求。他先派人去摘星楼布置,随后命裴缜亲自押送邹玉盈前往摘星楼。
摘星楼高近百尺,站在楼顶上能将长安一百零八坊尽收眼底。
如果栏杆处不曾有兵士守卫阻挡风景的话想必会更完美。
邹玉盈试图靠近,左右两旁的卫兵立刻横伸出手臂,拦住她去路。
裴缜道:“陆夫人还是莫要靠近栏杆,这样对大家都好。”
起风了。风儿拂过脸庞,带走湿腻腻的汗水,送来阵阵清凉。
“要下雨了……”
邹玉盈喃喃道。
“入夏至今未下过一场雨,好几次天阴欲雨,终究没有下下来,不知这次是不是也是虚晃一枪。”
“我会被处以极刑吗?”邹玉盈突然话锋一转。
裴缜忽地怔住,脸上浮现不忍的神情:“夫人若能趁早供出杀手,或可争取宽大处理。”
邹玉盈没有讲话。
裴缜默了一会儿道:“可以请教夫人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让他们死得那样漫长而痛苦,单纯为了报复吗?”
“痛苦么……对于深处痛苦中的我又有谁真正询问过?”邹玉盈凄凉一笑,“那样做无非是想让他们好好反思一下前半生的过错罢了,可惜他们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假如他们肯承认便也不会死了。”
裴缜霎时如五雷轰顶。他想起了戚行光死亡现场的脚印,此前他认为是凶手在观摩死态,万万不料是在等待对方认错。然而按照戚行光那种狂妄自大的性格,怕是早忘记邹玉盈这个人了。
裴缜舌尖苦涩,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邹玉盈带着镣铐的手上,她的手里犹自攥着陶俑小人儿,拇指时不时在小人儿头顶摩擦。
直觉告诉裴缜,他忽略了什么。偏偏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风乍然急了,呼呼地往袖管里钻。邹玉盈娇弱的身子站立不稳,裴缜上前扶她一把。身体相触的电光火石间,邹玉盈用尽全身力气将裴缜推向栏杆。
百尺高楼,掉下去不是闹着玩的,前后左右士兵慌忙冲上来搭救。邹玉盈趁着左右无人的间隙,轻盈的像一只鸟飞跃下栏杆。
她面上表情安详如赴美梦,青丝由着风儿漫卷,飘飘摇摇地下坠。
裴缜及众兵士全部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邹玉盈已是一具死尸。
陶俑碎在邹玉盈身侧,颓靡地四分五裂着。忽然一滴雨落了下来。
“啪”地滴在伞上,伞檐微抬,露出林畔儿青索无味的脸孔。她撑伞走在雨声密集的大街上,周围摊贩慌忙收摊,行人亦四散而去,不消片刻,街上只余她一人。
雨势急骤,街道起了雾气,一切变得朦朦胧胧。水流淙淙流淌,向低洼处漫散。
将那摊鲜红冲成丝丝绺绺,走出四万八千道分支,融入四面八方的土地。而位于血迹中心的邹玉盈,她干净宛若新生。裴缜打楼上俯瞰,茫茫顷刻,大雨将一切吞噬洗净。
子夜,邹元佐熟得极睡。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他床前。
仿佛天生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力,邹元佐兀地睁开双眼,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眼睛便被一块黑布蒙住。
“你是谁?”
来人不答,慢条斯理地捆绑他的手脚。
“是邹玉盈叫你杀我的吗?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不十倍的钱!”
见对方全然不理会,邹元佐急了:“邹玉盈已经死了,你不必再对我动手了,你听到了没有?”
不能视物无形放大了邹元佐的恐惧,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对他做什么,身体僵直无法动弹,呼吸也渐渐凌乱,“来人,来人,有——”
后面的字不及出口,嘴巴忽被塞入一块硬硬凉凉的东西,邹元佐本能地想吐出去,对方却将他的嘴巴捂住,强迫他咽下去。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被迫吞下多少个后,对方松开他的手脚,旋即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时光无声无息流淌,好像一百年过去了,邹元佐摘下脸上黑布,他缓慢地环顾四周,不曾发现人影。胃部难受得厉害,他颤巍巍下床,脚落地的一瞬间被某件硬物咯得生疼。他捡起来,借着月光细瞧,竟是赤中见黄的金子。
生金。
第21章 .番外·金兰契
入春以来,草木飞长。前一天看还是嫩芽,后一天便抽枝展叶,绿意盎然了。
邹玉盈园中走着,东风扑面拂来,微觉寒意,遣侍女回去取件披风。侍女去后,邹玉盈沿着小径漫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废屋前。
屋子久无人居住打理,院落里开满了迎春花,花枝参差错落,晃得人眼花缭乱。邹玉盈行到花枝中央,捡鲜嫩齐整的折下,欲带回房中插瓶。
恍然间,一朵红色的迎春花映入眼帘,邹玉盈将其摘下来凑到鼻下嗅闻,一丝儿腥甜扑入鼻腔,令她慌张之下松开手。
花朵飘飘荡荡落至地面,细瞧脚下土壤,几滴暗红赫然在目。
血迹斑斑点点,蔓延至屋中。若搁平时,邹玉盈早吓跑了,那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一步步向着屋子靠近。木门老旧,很多地方被虫蠹了。用手轻轻一推,“吱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悠长缓慢,拖着长长的尾腔。
邹玉盈一步一挪,奓着胆子走进去。地上厚重的灰迹上,印着几个凌乱的脚印,顺着脚印来到卧房,只见床头帘帐紧紧闭合,里面隐约映着个人影。
“谁?谁在那里?”
邹玉盈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幽寂。
邹玉盈踟蹰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长风吹来,掀起帘帐一角,邹玉盈惊见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个女人。她急忙上前,细视之下女人满身伤痕,衣服上随处可见血迹,脸上亦挂了彩。邹玉盈慌忙喊人:“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个——”
喉咙忽然被一条细弱的手臂掐住,邹玉盈转动眼珠,发现刚刚还不省人事的女人此刻已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眸珠里杀气弥漫,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散无踪,化作不可细数的疲倦与忧伤。
“不准喊人,能做到吗?”女人的嗓音略带几分沙哑。
邹玉盈点点头。
女人于是松开手。
邹玉盈揉揉被掐疼的脖子,她皮肤向来娇嫩,不用看也知道,一定青了一大片。
“这是你的房子吗?”
女人动问下,邹玉盈迟钝地回答:“这是我夫君的房子。”
“我需要借住几天。”
“哦……”
“不要告诉其他人。”大约觉得这样说不够有约束力,紧跟着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说出去了,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会得到和这块木头一样的下场。”
女人随手一抓,赫然抓下一块床木来,顷刻在她手里化成碎屑。
邹玉盈惊惶退开五六步,花容顿失颜色。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夫人”喊个不停。女人提醒道:“还不出去?”
邹玉盈如梦初醒,慌张跑出去,堪堪在院门处与丫鬟撞个正着。
“夫人原来在这,害我好找。”手脚麻利地将披风裹在邹玉盈身上,忽见她惊魂未定,奇怪道:“夫人,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夫人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刚刚看到一条蛇。”
“蛇?”小丫头犯起嘀咕,“才初春蛇就出穴了吗?”
眼见邹玉盈走远,顾不上思考,匆匆跟上去。
晚间陆龟年回来,见到邹玉盈脖子上的淤青,不禁上手抚摸,“昨夜我下手有这样重吗?”
邹玉盈沉默不语。
男人歉疚地亲吻她,“抱歉,下次不会了。”
邹玉盈默默道:“吃饭罢。”
“好,吃饭。”他执起她的手,仿佛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往后五日,邹玉盈再未往废屋去过,只是偶尔从婢女口中听说近来厨房经常丢东西,离奇的是,邹玉盈常备的医治外伤的药也少了好几瓶。
邹玉盈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的生死成了困扰她的问题,吃饭时也想,睡觉时也想。某一日,她终于按耐不住,再次去了废屋。
屋子却是空的,邹玉盈里外寻找,不曾见到女人的影子,料想她已经走了,露出失落的神情,正欲离开,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
“你在找我吗?”
邹玉盈抬起头,看到房梁上的女人,露出微笑:“你没走呀?”
女人道:“找我做甚?”
“我带了治伤疤的药给你。”邹玉盈摇摇腕子上的药瓶。
女人偷走的药里没有抚平伤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