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寺丞。”薛敬武目光朝裴缜望来,“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识破的吗?”
“一旦认可了梅七巧的证词,案发地是间密室,那么有什么办法打破这间密室呢?”裴缜看着薛敬武道,“我首先想到了你的九穿杨。”
“我单独和尸体接触过,站在裴寺丞的角度,凶器大概率已经被我取走了,为什么还深信不疑它在师父身体里?”
“验尸薄上说死者背部相同位置有黑紫淤痕,表明凶器入体极深,差点刺个对穿。旁的凶器倒还罢,柳叶镖……常年走江湖卖艺的大多宽肩厚背,怕是很难取出。仵作验看尸体看漏了也是有的。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凭借直觉。那日在茶楼上,你们师兄弟俩给我感觉很不安,像是……”裴缜思索形容词,“像是在等待着石头落地。”
“您的直觉真准,您的到来的确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我们无时无刻不期待石头落地……”
“为什么不挖开棺椁取走飞镖?”
“小亮他不敢……”又问,“假如我们取走凶器,能逃出生天吗?”
裴缜摇摇头:“葛亮性格软弱,一旦弄清了作案手法,他挨不过推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和小亮,您是怎么锁定小亮的?”
“和梅七巧谈话时她曾提到过,江秉烛想让你们的心思用在鱼龙曼延上,葛亮很听话,你则难以驯服。是否证明,葛亮也精通柳叶镖?春波桥茶馆的小二曾说,你们原是摇鼗鼓的陪衬。言下之意,你二人并不精通鱼龙曼延,而葛亮偏要舍长取短又是为何?我大胆猜测是因为他害死了自己师父,再也不愿意碰柳叶镖,对吗?”
薛敬武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缜,眼睛忽蒙上一层阴翳:“我多么希望裴寺丞从未来过蓝玉县,从未经手过这件案子。”
裴缜报以沉默。
“小亮会怎么样?”
“判决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薛敬武悲伤地垂下头。
案子完结了,心里却空落落的,裴缜不禁扪心自问,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他想要的么,瞬即想通,他想不想要不重要。
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前方出现林畔儿清冷袅娜的身影,池塘里嵌着许多石头,平时不见踪迹,一旦遇到旱天气,争相露出水面。林畔儿光着脚丫在石头上跳来跳去,鱼儿在她脚下游动,红莲在她裙下盛开。
裴缜悄无声息靠近,企图吓她一吓,谁知林畔儿突然转过身,反把他惊了,一只脚陷下去,碗大一朵红莲被踩入淤泥。
“呀,花儿……”
裴缜歉疚地拔出脚,“本想吓吓你,不料误伤了花。”
林畔儿看着他滴水的靴子:“回去换双鞋袜吧,免得着凉。”
并肩回去的路上,裴缜问林畔儿:“喜欢红莲?”
“嗯。”
“喜欢它什么?”
“红红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的东西。”
“红莲不热闹。”
裴缜仔细想了想,红莲的确有别于其他红花,它孤独、神秘、一碗碗簇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给人热火朝天的感觉,它永远孤凉、永远凄清,透着深邃的绝望。
绝望。裴缜被这两个字刺痛,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林畔儿,悲伤地发现,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女子。
第35章 .百戏篇(十四)坏女人
枝头的树叶松动了,荡悠悠落下来,不及着地,转瞬被风卷走,越过门廊、屋脊飘向广袤的天空。裴缜站在窗前感慨道:“要变天了。”
林畔儿坐在床前整理衣裳,闻言单拎出一条浅青色曲水纹的披风挂在衣架上,“这件披风不薄不厚,穿来正好。”
裴缜回望她那一身单衣,倍觉清冷,“你也多穿些,什么时候了还穿那么单薄,纵是底子好也禁不住要生病。”
林畔儿却摇摇头:“我从不生病。”
“又犟嘴。”
“不生就是不生,我为什么要跟二爷犟嘴?”
“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
“没有。”
裴缜不禁笑了:“你这么厉害?”
顷刻又续道:“你父母养着你岂不是很省心?”
林畔儿闻言睫毛微颤,整理衣裳的动作不经意慢下来。裴缜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未及询问,沈浊大喇喇走了进来,裴缜便道:“你来的正好,这摞子卷宗帮我还给赵师爷。”
沈浊上手掂掂,足有三四十斤重:“好嘛,我不来你也不送。”
“废话那么多,你送不送?”
“送送送,裴二爷有吩咐,小的岂敢不遵。”走上前去,随手翻了翻,“都是什么啊,密密麻麻,亏你看得进去。”
一页纸飘飘然滑了出来。
沈浊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一看,呆住了。裴缜站在他旁边,瞥见是他当初画给林畔儿看的简笔小画,过后随手夹在卷宗里,竟给忘了。劈手夺过来,“这个与案子无关。”
沈浊手更快,眨眼间小画又回到他手上,“什么嘛,难不成这东西是你画的?”
林畔儿走过来瞧一眼道:“卷宗上说吴良以舌奸淫妇女,我不懂怎么做到,二爷给我画了这个,一目了然。”
裴缜欲阻止已然来不及,只能平静承接沈浊接下来的嘲笑:“好你个裴玄朗,居然还有这一手,以后纵是落魄了也无需犯愁,每月画几副送到一字生香铺卖,维持个家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裴缜瞪着眼夺来,两三下撕成碎纸,掷入竹篓。
沈浊笑嘻嘻道:“撕什么,放在卷宗里,以便后人解惑岂非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裴缜着恼道:“说完了没,说完了去送卷宗。”
沈浊吐吐舌头,搬起卷宗走了。裴缜火气未消,转向林畔儿道:“愈发没大没小了,以后我和旁人说话,你不许插嘴。”
“喂喂喂,拿畔儿出气就没意思了,说到底是你画给人家看的,没大没小也是你先没做主子的样。”沈浊站在门口未走,探进头来和裴缜掰扯。
裴缜抄起一本书砸过去,沈浊快速闪开。确定沈浊不在了,裴缜吩咐林畔儿:“捡回来。”
林畔儿乖顺捡回书,摆回原位,裴缜看着她,接着训斥:“你多大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没数?还是说看到我出丑你开心?”
林畔儿一声不吭,默默挨训。
裴缜最讨厌她装聋作哑:“说话!”
“二爷没别的事的话我去干活了。”语气随意自然。
裴缜怔住:“什么叫没别的事,你看不出来我在生气吗?”
“二爷要打我吗?”
裴缜愕然:“当然不会。”
“要罚吗?”
“也不会……”
“那我去干活了,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晚饭之前得弄利索。”
她若无其事地走开,倒叫裴缜手足无措,半晌咕哝一句:“坏女人。”
另一头,沈浊送完卷宗回来,路过中庭,看见几个丫鬟婆子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禁凑上去,“你们在干嘛?”
“沈爷来的正好,我们捡到一本小薄子,好生漂亮,就是不知上面写的什么,重不重要,正要找个识字的人看看。”一个小丫鬟道。
“给我瞧瞧。”小薄子由桃花笺订成,泛着香气。沈浊接过来,才搭上眼,立时被上面的内容惊呆,忙不迭合上,“这是裴寺丞记录线索的薄子,方才还见他找,亏你们捡着了。”
“那得赶快还给裴寺丞才是。”
“交给我吧。”
回到小院,沈浊远远看见裴缜站在桂花树下,桂花簌簌而落,好似在下一场黄金雨,香远益清,弥散整座院子。沈浊踏着落花走来,瞥一眼窗子里面忙碌的林畔儿,自鸣得意道:“这下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裴缜不屑道:“不就一副小画么,你还没完没了了。”
“谁说小画了,你瞧瞧这是什么。”沈浊将怀里的小薄子抛给裴缜。
裴缜并不以为意,捻开薄子,一字字读来,桂花金粒般接二连三落在页面上,浮起的气味沁香沁香,裴缜却一丝一毫也闻不见,整个身心被纸上的文字所惊厥,他哆嗦着唇问:“这东西打哪来的?”
沈浊嬉皮笑脸地上来揽他的肩膀,“畔儿真精细,一笔一笔都记下来了,你也是的,怎么能不付钱。纵算是街边儿摆摊算命的穷瞎子也不赖风月账,亏你还是世家公子,朝廷命官。”
“你给我闭嘴!”裴缜霍地将沈浊搡开。
“你凶什么凶,你也不想想,你哪来的立场对我发脾气。”沈浊抢过薄子,翻到某一页,“看看,时间地点历历在目。合着我吭哧吭哧赶车的时候,你倒在里面快活。”
沈浊眯起笑眼:“这一趟出来,至今不足一月,你干的好事却足足写满了半本桃花笺,裴缜啊裴缜,看不出来你够禽兽的。”
最后一句沈浊半揶揄着说来,一字一句钻进裴缜的耳朵,气得他脸色阵青阵白。夺回花笺,三两步冲到房里,掷到床上叫林畔儿看。
林畔儿捡起来,抚平上面的褶皱:“原来在二爷这,我还当丢了。”
“沈浊捡到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开心了?”
沈浊坐在窗上好整以暇地看戏。
林畔儿被裴缜的疾言厉色搞懵了,捏着册子的手指渐渐发白。
“为什么写这种东西?”
“我脑子不好使,次数多了记不住。用笔记下来比较稳妥。”
窗边传来哧哧的笑声。
裴缜疾步走去,不顾沈浊的哀嚎将他推下去,随即关好窗子。再次回到林畔儿面前,他撸下手上的戒指、腰间的玉佩,连同发上的玉冠一起扯下来,全部掷到林畔儿脚下。
林畔儿刚刚整理好的箱箧也被他打开倾倒出来,翻出里面的值钱的物件,一股脑儿地丢出来。
“这些够了吗?”他质问林畔儿,眼尾红得恨不得滴下血来。
林畔儿怔怔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嘴里念念有词道:“我刚刚收拾好的……”
他气成这样,她却只关心行李,恨得他一脚将箱箧踢出老远,沿途衣物散落,一片狼藉。林畔儿讶然看向裴缜,反遭他吼叱:“你看什么?”
林畔儿忽地收束目光,直直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回来!”
林畔儿全然不理会,顷刻消失在裴缜的视野里,裴缜追出去,被守在门口的沈浊拦下,“你追她干嘛,还要和她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