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鲜少有这般亲密举止,老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一片和谐热闹中,薛管事进来同大夫人耳语数句,顺道把一封帖子交到大夫人手上,老夫人便问何事。大夫人面上似有顾忌,又不得不说:“房家派人来回礼,帖子上是礼单。”
裴缜手里的橘子霎时被爆汁,汁水淋淋漓漓沿着汁缝流下,顷刻连衣衫也污了。
“二爷!”林畔儿惊而起身。其他人怔在原地,不晓得做何反应。
“蔷薇,把林姑娘送回去。”裴缜沉声道。
蔷薇上前,“林姨娘,我们走罢。”
林畔儿顺从地跟随蔷薇下去。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还是老夫人悠悠叹了口气,操着嘶哑疲惫的桑音道:“儿啊,下去换身衣裳罢,顺带净净手。”
有小丫头过来请示,裴缜不为所动,将手中干瘪的橘肉掷入痰盂,冷冷道:“既来还礼,便已走到纳征这一步,连聘书和聘礼都下了,再往后就是请期和迎亲。这些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么母亲?”
老夫人道:“你父亲也十分中意这门亲事。”
“母亲是想拿父亲压我吗?”
“房家是世家大族,能与房家联姻,是我们裴家的荣耀。今后,你和忘端也能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
“若我执意不从呢?”
“就为了一个林姨娘吗?”
“母亲忘了般若吗?”裴缜双眸中浸润出哀色,浓烈得快要把自己给淹没了,“除了般若,我不会再有其他任何妻子。”
“般若固然好,奈何命短。房家这位瞬仪姑娘精通书画,是个秀外慧中的人,未必比般若差。相处久了,你就喜欢上了,和般若不也是如此么。”
“不会再有第二个般若了。”
老夫人语重心长道:“不论如何,这桩亲事毁不得,你就当孝顺娘一回,同意了吧。”
“母亲是想逼死我吗?”
老夫人闻言落泪,“怀你时你爹徙江南道观察史,我随你爹赴任,路途颠簸,致你早产,先天不足,打小体弱多病。我和你爹自觉亏欠于你,待你远比其他姊妹宽宠,你七岁染上风寒,烧了三天三夜,二十五岁经历丧妻之痛,一病不起,这两次娘都守在你身边,想着你若是去了,娘也随你去……”
“娘!”
两位小姐忙上前安抚。
大夫人亦从中缓和:“什么死呀活的,咱们是要办喜事的,说这种话多不吉利。二叔,还不快给老夫人赔礼。”
两位小姐和众仆妇也七嘴八舌地劝说。裴缜耳朵里充斥着指责之声,他木着脸,朝老夫人鞠一躬,接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夫人心里知他还是不愿意,不住地落泪。
何婆知道林畔儿好事将近,早早来到院子里,与六饼围炉嗑瓜子等着喜讯。边等边同六饼说:“头一回见畔儿那丫头我就觉着不俗,命里带贵相,迟早飞上枝头,果然照着我的心意来了。二爷多挑剔一个人,九天仙女下凡未必看一眼却看上了咱们畔儿,畔儿上辈子得是积了多大福分哟。”
六饼不以为然:“二爷脾气那么差,能娶到畔儿姐姐才是有福气。”
何婆撇嘴,“瞧你把你畔儿姐姐抬的,就差没抬到天上去。”
“畔儿姐姐就是好嘛,等我长大了也要娶畔儿姐姐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小兔崽子,你才多大,就想着讨老婆了!”
六饼嘿嘿傻笑。
说话间看见林畔儿同蔷薇出现在门口,简单说过两句,蔷薇便走了,林畔儿独自一人进来。何婆迫不及待和六饼迎出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原想着你用过午饭才能回来?”
“二爷情绪不对,把我撵回来了。”林畔儿道。
“啊?”何婆六饼双双大惊。细问之下方知裴缜是在闻知房家前来还礼后勃然变色,不免犯起了糊涂:“房家来还礼关二爷什么事,二爷何故动怒?”
“这你们就不省得了吧,房家还的那是纳征之礼。”紫燕打门外走进来,幸灾乐祸道。
“纳征之礼?什么意思?”何婆问。
紫燕看着林畔儿道:“二爷欲迎娶房家小姐,聘礼都下了。”
何婆六饼纷纷惊呆。
“这……这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这种事你们粗使杂役上哪里知道。”见林畔儿不为所动,变本加厉的刺激她,“原想一个人霸着二爷,如意算盘落空了吧。什么姨娘,半个奴婢罢了。等新夫人过门,有你好受的。”
何婆六饼无法反驳紫燕,他们深知那是事实,再看林畔儿不由换上同情的目光。
第41章 .橘颂篇(其三)偷腥
“棠棣隆亲,頍弁鉴情。缅邈岁月,缱绻平生。”出自谢灵运《赠安成诗》,这两句写兄弟相互友爱。墨汁落在纹理纯净的宣纸上,没能即刻干,秋阳下闪着流动的光辉。
裴绪写完念上一遍,神情满意地冲站在门口的裴缜道:“送给你了,拿回去挂在墙上。”
“你自己留着吧。”裴缜面无表情。
“我的好弟弟来找我有事?”
“你自己清楚。”
“想起来了,该是给哥哥赔礼来了。”裴绪笑吟吟的,眼睛像狐狸,“前几天当着众人的面给哥哥嫂嫂难堪,说什么也不能当做没发生,稀里糊涂过去。”
裴缜冷哼:“那是你活该。”
“长兄为父,你这样跟兄长讲话太没规矩。”
“房家的亲事,你设法取消掉。”裴缜没与他在规矩的问题上纠缠,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好嘛,你这是给我下达命令呢。”
“事情是韦氏惹出来的,你不负责谁负责。”
“韦氏的称呼未免太无情,别忘了她是你大嫂。”
裴缜撇过头,以防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
裴绪望着骄矜的弟弟,似笑非笑。双手交叉在一起,拄着下巴,“你想一直这样跟我说话?”裴绪用目光丈量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委实远得很。
裴缜不情不愿走进来,歪坐到裴绪对面的椅子上,脚尖仍旧朝着门口,一副随时可以起身离开的姿势。裴绪见他这般拘谨疏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你大嫂眼光一向好,她是亲眼见过房家那位小姐的,她既然向母亲提了,就一定配得上你。”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裴缜情绪渐渐失控,“你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我讨厌被你们操控,被你们安排,凭什么我的终身大事被你们几句话决定,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你们当我是什么,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吗?”
“和般若的亲事,我记得你后来很满意。和她如胶似漆,难舍难离,以至于到现在还走不出那段回忆。不是吗?”裴绪满意地欣赏着裴缜的愤怒,“至于说木偶,我们谁又不是木偶,难道我的妻子是自己选择的?”
“我不管,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
“果然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话里话外透着天之骄子的优渥,一句我不管就可以把难题全抛给别人。可是玄朗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生于士族,我们身上天然地有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不是你一句我不同意便能轻易推卸。”
打书房出来后,裴绪的那些话还一直萦绕在裴缜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难以拔出。
回去后面对林畔儿心里涌上来说不清的酸楚,林畔儿像是什么也不省得,一如既往的安静、柔顺。然而裴缜却深知,这样的深宅大院里,秘密最是守不住。
“你都知道了?”
“二爷是指和房家的婚事么,听说了一些。”
“你不怪我?”
“二爷也是身不由己。”
好体贴入微的回答,换做其他男人,定会感念她的温柔懂事,裴缜想到的则是另一种可能,相反的极端。故而故意冷下脸来:“我想自己待会儿,你下去。”
不想林畔儿竟真的去了,裴缜胸腹之间腾起一团无名怒火,喝住她:“你给我回来。”
林畔儿回到裴缜面前:“怎么了二爷?”
“你说怎么了,叫你下去你就下去,你看不出来我不想你离开吗?”
“二爷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对我又不是真心实意的。”
裴缜见她默不做声,心凉半截:“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吵架都不痛快,倘若如此,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林畔儿眼里闪过明显的慌乱,偏偏又不晓得做什么化解裴缜的怨气,情急之下道:“二爷等我片刻。”
她飞跑出去。
裴缜隔窗看到她跑进了六饼的屋子,大概因为屋里没人,出来时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原地转了两个圈,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跑出去。
裴缜鬼使神差地跟出去,捕捉到她的身影往何婆住处去了,猜她是向何婆求助。踱到何婆房门外偷听,果不其然。
彼时六饼也在,蹲坐凳子上一副小大人的口气指点迷津:“畔儿姐姐真笨,二爷说你对他不是真心实意,你回答对他是真心实意不就得了,怎么会不知道说什么。”
何婆也说:“畔儿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一点儿不会哄人。二爷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性儿,一味地跟人讨糖吃,讨不到就乱发脾气。”
窗外的裴缜闻言翻了个白眼。
六饼将烤的滋滋冒油的红薯拣大个儿的送到林畔儿面前:“畔儿姐姐吃红薯,可甜了。”
“不吃了,二爷还在等我。”
“揣着。”何婆强行塞进林畔儿袖里,“记住了,二爷是顺毛驴,你顺着毛捋肯定不会错。”
林畔儿答应着去了。
裴缜落在她后面,将何婆与六饼的对话又听了一耳朵:
“畔儿她这样不会为自己谋划,等新夫人进门,是个能容人的倒还罢了,但凡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稍微在二爷耳边挑拨几句,畔儿这姨娘怕也难做。”
“不会吧,二爷很疼畔儿姐姐的!”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男人最靠不住了,二爷又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不说这些了,省得隔墙有耳,来来来,吃红薯。”
裴缜回去时与林畔儿在门口撞上。
“二爷去哪了,害我好找。”
“我还要问你呢,钻哪疯去了,害我好找。”
回到屋内。
“叫我等着我也等了,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林畔儿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忽然掏出一只大红薯,问裴缜,“你吃红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