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她一定很害怕失去美貌?”
“美貌……”淑妃“哧”地一笑,“哪个女人不怕失去?”
“她有特别为此苦恼吗?”裴缜问,“尤其最近几月。”
“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她最近脾气差得很,见不得美貌的宫婢,身边伺候的人也战战兢兢,就连陛下也说她脾气差了,不及前些日子,不爱往她宫里去。”
“几个月前她不这样?”
淑妃摇头:“几个月她脸上成天漾着笑,极少对人发火,走路都是轻飘飘的,透着得意。我还问是不是又怀了,心情这般好。她却给我看她膀子,还叫我摸,问我是不是如婴儿般细滑,这阵子却不搞这一出了。”
问到这里,裴缜心里几乎有了答案,余下的只是收集证据罢了。
忽又想起什么来:“听三姐的话音,与戚贵妃关系似乎不赖?”
“可以说我是后宫唯一和她有交情的。”
“她那样性格,为何愿意与三姐结交?”
“当然是你三姐我有魅力呀。”淑妃冲着裴缜眨眼睛。淑妃幼秉聪慧之姿,尤擅洞察人心,从小到大,无论怎样的人,只要她有心结交,最后都会成为朋友。
嫔妃会见外男有时辰限制,趁着还剩些时辰,淑妃又问了些家里的事,着意关照裴缜几句。
裴缜回来后着手调查戚贵妃与胡僧阿罗斯的关系。经历几番波折,寻到一位曾在戚府伺候过戚老夫人的婆子,婆子七十有余,当年因嚼了几句舌根被戚老夫人驱逐出府,过得穷困潦倒。裴缜稍微使点银子,就诱得她开口了。
原来戚老夫人在十多年信奉过景教,乃是景教的忠实信徒,那时景教的信徒被称作“达娑”,达娑们定期到胡寺集会。当时还未入宫的戚贵妃每次都跟着去,一开始是为了好玩,后来则是为了一个胡僧。
胡僧俊美非凡,有着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轮廓。年少的戚贵妃深深被其吸引。发展到什么程度婆子不晓得,但据她揣测,戚贵妃入宫的时候,不太可能是黄花闺女。
正是因为嚼了这件事的舌根,婆子被撵出府,在她离开戚家不久,戚贵妃被采选入宫,获封宝林。随后凭借着无可匹敌的美貌受到皇帝恩宠,仅仅用七年,便坐上贵妃的宝座。
但显而易见的,即使入宫以后戚贵妃也没有与阿罗斯断绝联系。
根据蒋署令查到的记录,婆罗进贡来的十六串凤眼菩提念珠中十四串有在六年前被皇帝分别赏赐给各寺的得道高僧,剩下两串一串赐予戚贵妃一串赐予常山王。
后来裴缜又拜访了胡寺的主持,据他回忆,便是那段时间里,阿罗斯手上多出一串凤眼菩提念珠,因在别的主持处见过,胡寺主持还特意问过阿罗斯是否为来自婆罗的凤眼菩提,阿罗斯否认。
魏县令那边亦有收获。
数月来,他一直不曾放弃对奶奴案的追查。之前被抓捕的除了阿罗斯还有几个胡僧跟小喽啰。阿罗斯死后,魏县令假意拣几个罪过轻的打一顿放归,一开始他们还很警惕,深居简出,不与外人联系,渐渐地觉得安全了,开始与外界联络。魏县令顺着藤儿,一个葫芦一个葫芦地扯,扯到头,扯出了内府局局令张舔。
内府局隶属内侍省,掌中藏出纳、灯烛、汤沐、张设等。其局令品秩虽小,却是个实打实的肥缺,而那张舔,最初不过是戚家的家奴。
般般件件串联起来,通向最荒谬的真相。
裴缜交代魏县令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独自去了。戚贵妃圣眷优渥,他须谋划万全,将其一击毙命。
他窥探着别人的秘密,别人也自来窥探他的。
裴缜回到府里,发现裴绪已经在他房里恭候多时。
“有事吗?”
其时暮色昏昏,房间里不曾点灯烛,裴绪半边脸匿在阴影里,本就深邃的轮廓愈显幽深,眉骨高耸,透着股阴森。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不管你多么不情愿,停下你正在做的事,再也不要沾手。”
裴绪鲜少如此严肃,裴缜隐约猜到他知道些什么了,仍是故意装糊涂,“我做什么事了,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戚贵妃。”裴绪开门见山,“你不可以和她扯上瓜葛。这关系到你性命,也关系到我们裴家的兴衰荣辱。”
裴缜一听此话便知裴绪知道些内幕,激动道:“你知道她做的事?”
“有所耳闻。”
“为什么不阻止?”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你大哥我正是奉行这八字真言,才能有惊无险走到今日。”
裴缜脸上浮起轻蔑笑意。
“你大可不必瞧不起我,毕竟你只需要享受家族为你带来的尊荣就好了,至于怎样维系这份尊荣全由我苦心孤诣地操持,你是半点儿不必分担。”
“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不会放弃的。”
“要我提前告诉你结局吗?”裴绪噙着冷笑,“你不会成功,非但不会成功,还会伤筋动骨,祸及家族,至于戚贵妃,运气好的话,你能伤到她几分皮毛。”
“不,我绝不允许她趾高气扬活着,我要动用我全部的手段,置她于死地,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裴绪一巴掌打他脸上:“裴玄朗,你听听你说的话,你还算是一个男子汉吗?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
“她不是随便什么女人,她是我的心上人。”裴缜眼圈渐渐湿润,“为什么那样狠,连副全尸也不留给她。你问我算不算男子汉,不报此仇,我怎么算是男子汉?”
裴绪拳头死死攥住,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几乎呕出血来:“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要面对的压根不是一个戚贵妃那么简单,还有她背后的家族,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你还不知道吧?戚家与常山王的关系,当初他们一起力保还是穆王的今上登基,连太子也给杀了,你?你又算什么,别异想天开了,纵算搭上性命,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白白送死罢了。”
“我意已决,大哥倘若害怕牵连到裴家,我与家族断绝关系就是。”
天黑透了,兄弟俩面对面居然谁也看不清谁。
黑暗里,裴缜听见裴绪沉沉地叹气。
“铁了心了?”
“是。”
“九死不悔?”
“九死不悔。”
“就为了一个林畔儿?”
“是。”
良久的沉默之后,裴绪道:“假如我告诉你林畔儿没死呢?”
“什么?”裴缜瞳孔巨震。
他急于抓住裴绪问个究竟,慌乱中,脚被小杌子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凭借记忆翻出火折子,点燃灯烛。
暖黄的光亮在两人之间升起,裴绪被烛光照亮的双眸里除了疲惫还是疲惫。裴缜抓着他,情绪激动地问:“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林畔儿没有死?你说……你给我说!”
裴缜的手臂剧烈颤抖,带着裴绪的身体也跟着发抖。裴绪拂开他的手,拉开椅上坐下:“你也坐下,听我慢慢说。”
裴缜坐下来,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裴绪。
裴绪看着他这个弟弟,满眼无奈。
接下来的时间里,裴缜把常山王派杀手当着裴缜的面刺杀林畔儿使其身份暴露的事讲了,而常山王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使他出卖林畔儿,亲手将林畔儿送上断头台,唯其如此,方能教林畔儿死心,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
法场上死去的只是一个和林畔儿形貌相似的死囚,真正的林畔儿早已被常山王转移至别处。
裴绪把自己择的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常山王的主意,常山王的手段,与他无关。
裴缜心绪复杂。全系林畔儿身上,自然无从探究,只是怔怔道:“畔儿还活着,畔儿还活着,我要去找她……”
起身走向门口。
“你找不到她,她不在王府。”
“她不在,常山王总在,我非要问出个清楚。”
“你疯了,常山王府也是你能擅闯的?”裴绪拦住他。
“我不管,我要见畔儿。”
裴缜情绪逐渐失控,裴绪不得不加大力道,使尽全身的力气来箍他,“你给我清醒点!”他真是糊涂了,才会对他讲这些。情急中,抓过几上的茶杯朝裴缜泼去。
茶水凉浸浸,被凉意一激,裴缜停止了反抗,行尸走肉一般被裴绪扔回椅子上。
久久不言。
“玄朗?”
裴缜终于恢复点理智了,察觉其中不合情理之处:“为了一个杀手,为何如此煞费苦心,甚至会在乎她的心意?”
裴绪随后道出的事实令他心脏愀然作痛:
“她不光是他的杀手,更是他的禁脔。”
第78章 .情情篇(二十)樊笼
林青青无聊的时候喜欢坐在天井下看云。
湛蓝底子的天幕上,白云时卷时舒,时而奔腾若马,时而蜷卧如兔。被天井严格框定在四四方方的格子里,像一副被装裱的画卷。
三只红胸脯的鸟儿不知打哪飞来,并排落在檐上,互相啄咬羽毛。
林青青眼儿睁大大,欲将鸟儿模样望个清楚,不意前廊响起尖锐叫声。眼看鸟儿受惊飞走,林青青露出失望的表情。
叫声来自厨娘刘嫂的女儿絮儿,絮儿不爱洗头,每次都要张大嫂强迫着洗,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拽过来按进水盆子里,并不管絮儿舒服不舒服,每当这时,絮儿就会发出惨烈的叫声,杀猪也没那般响亮。
好在一旦头发沾着水,絮儿就不动了,乖巧地伏在盆边儿,由着刘嫂清洗。是以,尖叫往往只有一声。
哒哒哒。洗完头发的絮儿跑入天井阳光下,她的头发乌黑油亮,两只眼睛又亮又圆,看到林青青,乌眸里流转出兴奋的光彩,蹦蹦跳跳跑过来,“青青姐身上的味道好香,怎么做到这样香?”
湿漉漉的发上水珠滴滴答答乱蹦,絮儿歪着脑袋瓜看林青青,稚气又可爱。
未等林青青回答,刘嫂慌里慌张上前,母鸡护小鸡一样将絮儿拉到身后,陪着小心说:“小孩子不懂事,青姑娘勿见怪。”
拽着絮儿匆匆去了,不忘拧着耳朵教训,“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青姑娘称姊妹,倘若青姑娘发起火来,割了你舌头。”
把她说的像个母夜叉。
不过,林青青已经习惯了下人对她的畏惧,尽管她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他们的事,甚至连话也没同他们讲过几句,他们依旧怕她,好像她是一个怪物。
林青青在天井下呆到黄昏。看着“画卷”里的青天白云被名为时间的大笔涂改,润色出橙红霞光,心里想着王爷在做什么,晚上会不会来找她?
龙嬷嬷的出现打断了林青青的思绪。
“青姑娘,该用饭了。”
林青青回看龙嬷嬷,但见她满头银丝,脸上沟壑纵横,净是深深浅浅的皱纹,眼皮耷拉着,眼袋下垂到鼻梁,叫人永远看不清她那双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林青青讶然。她几时这样老了?还记得初初见面她分明是个满头黑发的健硕嬷嬷,怎的一转眼……又哪里是一转眼,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足够一个婴孩从牙牙学语长到成年,也够一个妇人从丰年熬到两鬓斑斑。
那么她自己呢,她自己又是什么样子?林青青不禁抚上面颊,与九岁稚龄的自己相比,她的骨骼更宽更长更结实了,除此以外,好像没有旁的变化。
又能有什么变化呢,打从踏进这座宅子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如同头顶的天空,是被框定的。
可怕的是,她对此毫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