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娘子决定还是买几本解说书回去,临走之前,又笑着同那紫衣小娘子道别。
那位紫衣小娘子虽看起来冷冰冰的,基本的礼貌倒是并不缺少,也客气的点一下头,道一句有缘再会。
包大娘子走了,店内书案前便只留下那紫衣小娘子一个人。
她攥着手里的那支炭笔,目光呆滞的落在数算部分的第一道题上,满心恍惚。
为什么最后算出来,马车里还有四分之三个人啊……
这种水平真的能混进国子学吗?
感觉绑架出题官,亦或者去偷考试原题都比自己考试来的简单啊……
……
再从当铺里出来的时候,乔翎仍旧怀抱着那个油纸包,活像是一只偷到了灯油的快活老鼠。
梁氏夫人都有些纳闷儿:“怎么这么高兴?”
有着昨夜一起毁尸灭迹的情谊,乔翎倒不瞒她,如实道:“我想出一个法子,来探寻我的身世了!”
梁氏夫人听得暗暗一惊:“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乔翎说:“我阿娘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至于爹爹,就更不晓得了。”
梁氏夫人听着,不禁有些心疼,不好继续再行追问,最后只闷声道了句:“噢,这样。”
乔翎自己看起来倒是并不十分感伤:“我阿娘要是在,肯定不希望我伤心呀,没什么不能提的!从小到大,老师们待我都特别好,师姐师弟们也好!”
她语气轻快,显然是个快活的姑娘。
梁氏夫人见她似乎能看得开,不由得嘟囔了句:“原来你真不是圣上的女儿?”
乔翎险些给闪到腰:“到底是在外边说我是他的女儿啊,真是够了!”
梁氏夫人说都说了,索性直接问了出来:“那为什么你能在宗正寺报账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乔翎“哎”了一声:“这就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啦……”
梁氏夫人道:“那你慢慢说,我有空听。”
乔翎堵了半晌,终于憋出来一句:“婆婆,谁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的,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吗?”
梁氏夫人有点不高兴,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乔翎见状也有点不高兴了——婆婆你先前用这话来堵我,我可不是像你这样表现的!
她从鼻子里边重重哼了一声!
两个人牵着马,并肩走在街上,谁也不理谁。
甚至于都忘了那匹伤马留在了白应处,这会儿可以骑马了。
直到后边有人大喊出声:“前边的人,快些让开!休要挡住贵人的路!”
婆媳俩楞了一下,倒没纠缠,各自往路边躲了躲,错开到道路的两边。
乔翎见状,又板着脸,气鼓鼓的牵着马溜到了梁氏夫人那边去。
梁氏夫人轻咳一声,瞟一眼身后连绵的车驾与膘肥体壮的那些骏马,低声道:“二公主回京了。”
乔翎心知她主动开口,便是委婉的示和,倒不纠缠,只说:“没见过二公主呢。”
梁氏夫人道:“先前她离京去给太后娘娘祈福了。”
继而又说:“二公主行事肆意,是个风流人物,如若不去招惹她的话,倒也不算是嚣张跋扈之人。”
乔翎一听便知道:“想来是有人招惹过她了?”
梁氏夫人暗叹口气:“也是曾家的人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
乔翎摸到了一点门儿:“这个曾家,是颍川侯曾氏吗?”
“不错,”梁氏夫人道:“他们家也是开国侯爵之一,颍川侯的外孙曾元直在神都年轻一代里,也是很出挑的后起之秀。”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下:“外孙,却又姓曾?”
“对,”梁氏夫人道:“颍川侯的原配妻室生了世子,继妻唐氏生了长女和后边几个孩子,曾元直跟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孙夫人都是唐氏夫人的后代。唐氏夫人是个很强硬的人,她的姨母唐红曾经是天后时期的宰相,彼时权势滔天——刘四郎之妻太叔氏的母亲唐氏夫人,就是这位宰相的亲生女儿,她们是表姐妹。”
“说远了,”短暂的停顿之后,梁氏夫人继续道:“颍川侯府的世子之位给了原配所生的长子,但是唐氏夫人也不愿叫女儿出嫁,而是给她娶了一房丈夫,后来有了孩子,当然也是随从颍川侯府的姓氏了,所以曾元直血脉上是外孙,实际上是孙儿,他从母姓曾。”
乔翎明白了,但是又糊涂了:“那颍川侯府又是怎么同二公主扯上干系的?”
梁氏夫人不由得叹一口气:“因为前几年圣上为二公主选婿,颍川侯府的世孙也在序列之中,世子夫人说了句很不中听的话,叫二公主听见了——她说二公主不过是宫人所生,怎么心气还这样高,几乎把满神都的青年俊彦都叫过来选了。”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继而道:“这话可真说不上是聪明。”
梁氏夫人也颔首道:“谁说不是?”
朱皇后早逝,并没有诞育皇嗣,是以实际上当今所有的儿女,均非嫡出。
指摘二公主的生母只是一个宫人,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继续指摘其余皇嗣的生母也不过是妃子,所有皇子公主都是庶出?
在某个层面上,当今所有的儿女,都是同气连枝的。
梁氏夫人道:“这话极大的触怒了二公主。”
越国公府没有合适的驸马人选,姜迈虽然年岁上比较合适,但是身体太弱了。
只是公主选夫乃是宫廷盛事,作为皇亲,她也去看个热闹,添了些人气,不曾想倒是赶上了另一场热闹。
梁氏夫人说:“二公主当场就发作了,说‘我帝女也,你身为臣下之妻,怎么敢如此居高临下的指摘我的出身?曾氏有何倚仗,居然敢品评皇女!’这话传到前朝去,别说是世子夫人,颍川侯和德庆侯也不得不入宫请罪——世子夫人是德庆侯的女儿。”
乔翎听得入神,当即追问道:“后来呢?”
梁氏夫人的神色复杂起来:“圣上向来和煦,当然没有降罪,只是革掉了世子夫人的诰命,作为惩戒,在那之后,又顺从二公主的请求,准允她迎娶颍川侯世孙——到底还是偏爱自家骨肉的。”
乔翎着实吃了一惊:“这!”
梁氏夫人道:“本朝对于开国所立的公府和侯府,一直都是比较宽厚的,若有公主出降公候之家的袭爵后嗣,虽然也会另设公主府,但总归还算是‘嫁’,以此确保爵位与开国功臣们的姓氏绑定,但二公主没有嫁给颍川侯世孙,而是娶了世孙。”
她稍显严肃的告诉乔翎:“这也就意味着,世孙不能够承继爵位了。因为二公主若有子嗣,是要随从母亲姓的,又因为驸马无论娶帝女还是嫁帝女,都须得严守贞洁,不得纳妾,就相当于世孙被剥夺了继承爵位的可能。”
乔翎难免要问一句:“世子夫人还有别的孩子吗?”
梁氏夫人轻轻摇头:“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又说:“成婚之后,公主辱驸马尤甚。”
乔翎默然良久,最后也只得说:“世子夫人一定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那句是非……”
梁氏夫人则说:“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两人牵着马走在路边,官道正中是连绵如长龙的车队,途经之地芳香扑鼻,侍从宫人簪珥鲜明。
乔翎忽的想起来另一事:“颍川侯世孙做了二公主的驸马,那这颍川侯的爵位,又该当如何处置?世子有没有别的儿子?”
“颍川侯的爵位啊……”
梁氏夫人的语气有些微妙:“最后只怕会落到曾元直身上。”
乔翎微吃一惊:“颍川侯世子没有别的孩子了吗?”
“世子有别的孩子,但是老侯爷还在呢。”
梁氏夫人说:“世孙出嫁之后,颍川侯迟迟没有再上表请立世孙,世子着急,但是也没办法。依照颍川侯府第三代子弟们的齿序,世孙居长,曾元直居次,三郎倒是世子的儿子,但他是庶出,孙辈中的排名也不如曾元直靠前。”
“如若老侯爷过世,世子成了颍川侯,那曾三郎即便是庶子,也能承爵,可这会儿老侯爷还在呢,虽说正常操作之下爵位该属于长房一脉,但倘若他老人家就是要依从第三代嫡孙的齿序,指摘一下曾三郎的出身,那世子也没有办法……”
乔翎忍不住问了出来:“那太常寺不管吗?这应该是他们的职权范围啊!”
“所谓的秩序和法统,原本就是统治阶层制定出来的,最终解释的权力,当然也是归属于他们的了。”
梁氏夫人说:“曾元直是颍川侯府第三代当中最出色的孩子,他的母亲如今在地方上为一州刺史,妹妹如若不出差错,终有一日也会成为英国公夫人,外祖母唐红更是门生遍及天下,这一房的才干和人脉,是世子及长房所不具备的,老侯爷都看在眼里。”
“最最要紧的是,圣上很喜欢曾元直——我,乃至于很多人都觉得,圣上之所以准允二公主娶颍川侯世孙,不仅仅是因为偏颇公主,也是为了叫世孙给曾元直腾位置。”
乔翎稍觉惊奇的“哎——”了一声。
梁氏夫人看着她,点点头,道:“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当今很喜欢破格提拔年轻人,于朴是这样,曾元直也是这样,他才二十出头,就做了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虽说也有他个人的确才干出众的原因,但圣上的赏识和偏爱,也是必不可少的。”
乔翎对当今的观感稍稍好了一些:“我以为他只知道包庇那些臭鱼烂虾一样的亲戚呢!”
梁氏夫人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想要制止,再一想自己旁边这是个癫人,便也就作罢了,只道:“不要在大街上说他坏话,要到僻静地方去说!”
乔翎胡乱应了:“哦,好的好的!”
……
婆媳俩乱七八糟的说着话,一路牵着马回到了越国公府。
乔翎没急着回正房,而是跟梁氏夫人一起去了她的院子,进屋之后也不需要人招呼,就像只慵懒的肥猫一样娴熟的往美人靠上一歪,继而开始摇人:“我爱吃的那种腌果子还有没有?再拿一些来!有酒的话也拿一些来!看看猫在不在门外,在的话也给我抱过来!”
侍从们赶忙应了,转而去准备上。
梁氏夫人在屏风后更换家居的衣衫,听着都有些怀疑起自我来了——难道这其实是癫人的家,而我实际上是一个客人?
稍有些不自在的换了衣裳,还没来得及出门去同那只鸠占鹊巢的肥猫说句什么,外头陪房匆忙前来传话:“夫人,太太,外边金吾卫长史来访。”
乔翎警惕的从美人靠上支起身来,朝梁氏夫人处张望。
梁氏夫人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低声道:“金吾卫负责掌徼巡京师,同府上无甚交际,好端端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乔翎掩着口,小声道:“难道是昨夜的事情发了?”
梁氏夫人纳闷儿道:“可我们也没干什么呀!”
乔翎也有些茫然:“可能是因为杀了人吧……”
梁霸天愤愤不平道:“我只是杀了一个莫名其妙上门来敲诈勒索的小人,倒惹得金吾卫上门了?!”
这么一说,乔霸天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坐直身体,小心的掩着口说:“我杀的要多一些!”
梁氏夫人战术后仰,神情严肃的盯着她。
乔翎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梁氏夫人便叫她稍后到屏风后边去暂避一下:“我来打发他们。”
乔翎感激不已:“婆婆,你真好!”
赶忙往屏风后边藏了起来。
梁氏夫人往正厅去见来客,侍从一路领着进来,她才发觉可能是自家人误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