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天是大公主的生辰,就在今天午后,行宴的显阳殿起了一场大火,有数人因之殒命。
庾言告诫底下带队巡查的校尉们:“都警醒一些,仔细生事。”
诸校尉齐齐应了,各自往负责范围而去。
庾言则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沿着朱雀街慢行。
彼时乌云蔽月,夜风呼啸,夹杂着几声不知名的鸟兽嘶叫,再加之今日刚发生的那场变故……
不知怎么,庾言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路不语,金吾卫的随从士卒更不会主动开腔,只有盔甲撞击时发出的金属声夹杂着达达的马蹄声,间歇在宽阔的朱雀街上响起。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前方的道路正中,出现了一道缓慢前行的影子。
庾言见状居然也没有十分吃惊,甚至有种今夜原就该发生一场意外,现在这意外终于发生了,心头巨石得以安然落地的稳定感。
心念急转,不过刹那,瞟见来人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提起弓箭,空弦示警:“前方来人,速速止步!”
那道影子听罢,便顺从的停了下来。
庾言一行人离他还有些距离,见他从令,并不宽心,反倒有些不安。
彼时月亮都被遮住,夜色里薄薄的起了一层雾气,即便朱雀大街上掌着灯,视线也不十分分明。
庾言示意下属们戒备,自己催马向前,打眼看清楚来人,不由得为之一怔。
那是个形容稍显邋遢的中年人,胡子拉碴,蔫眉耷眼,背负有一口很大的箱子。
大概是因为箱子太重,所以他脊背弯曲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段崎岖的松枝。
庾言将手按在了佩刀上,沉声开口:“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宵禁时分吗,怎么敢深夜在朱雀街上游荡?!”
那段松枝抬起头来,向庾言道:“这位将军,我是来送信的。”
他张嘴言语的时候,露出了口内黑色的舌头和牙齿。
庾言见状,眸色为之一重,声音平稳的继续问道:“什么信?”
那段松枝便笑了起来:“是个口信。不过,不是给你的。”
庾言听得心下暗动,惊疑之余,又微觉悚然。
而对面来人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先前一句说完,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继续道:“请你奏明当今天子,越国公夫人在我们手上。京氏公子说,你们可以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她。”
说完,他仰头看了看天,像是在确定时辰:“如果天亮之前,京氏公子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你们就再也见不到越国公夫人了。”
庾言听完前半段,饶是向来沉稳,也不由得变了颜色。
再听完后几句,更深有种离奇又荒诞的莫名感。
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京氏公子又是谁?!
还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为什么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结果这个“他们”不去找越国公府,却要在宵禁时分到他面前来,叫他去找圣上?!
庾言心头涌动着无数个疑问,倒是还算沉得住气,同这形迹可疑,来路不明的来客攀谈:“如今已经是宵禁时分,宫门早已经落锁,我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将消息传递给圣上,更不要说在天亮之前解决整件事情了……”
那段松枝却已经解下背负着的那口箱子,靠着它,随意的坐在了地上。
“将军,那是你的事情。”
他打个哈欠,声音含糊的说:“不过出于好意,我要提醒你,如果因为你没能将消息送到当今天子面前去,而导致这场交换失败,那你,你们所有人,都要以死谢罪。”
庾言神色晦暗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倒是他身后的某个校尉轻轻拉了他一下,神色古怪,低声道:“据说,越国公夫人是当今和韩相公的孩子……”
庾言:“……”
庾言白了这下属一眼,却也懒得花时间来同他说什么了,稍稍思忖几瞬,他勒紧缰绳,问那来客:“所谓的京氏公子……”
来客靠在箱子上,睡眼惺忪:“你没必要知道京氏公子是谁,当今天子知道,就够了。”
庾言心有所悟,几瞬之后定了主意,留下一半的人守在这里,自己带人往宫门前去了。
彼时宫门虽然已经落锁,但并不真的就是毫无办法可以打开了。
尤且庾言身居金吾卫中郎将,原本就是宿卫神都的将领之一。
庾言匆忙去报了急故,循着偏门进入宫城,还未越过南衙官署,便觉眼前明光一晃,继而眼见着一道清光驱破乌云,月亮终于从云层之中显露了出来。
亮堂堂的,闪着明光,像是狐狸的眼睛。
庾言因这漫天的皎洁之色而心神稍定,大步向前,再抬头时,忽然间身形一震,为之怔住。
矗立于南衙与禁中之间的中朝门户大开,倏然间亮了起来,那光芒由中及外,转瞬间蔓延开来。
庾言见此场景,心驰之余,难免魂飞,转而便听见有人在身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开口道:“中郎将,请将你所知道的转述给我们——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庾言心头一惊,再回神时,惊觉身边不知何时,竟已经多了数位紫衣学士!
他事后简直都要回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但在当时,他其实很尽职尽责的将那来客的话悉数转告给了紫衣学士们。
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
京氏公子……
还有那场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的交易。
庾言恍恍惚惚的想,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进宫,甚至于没来得及途径中朝,圣上和中朝学士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而在此外,越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可以惊动圣上,甚至于出动如此之多的中朝学士?!
庾言甚至于怀疑,此时中朝里所有的紫衣学士可能都被出动了!
……
越国公府。
栗子婆婆寻到了先前乔翎入宫时穿过的那身衣裳,仔细的翻过之后,不由得摇头叹息起来:“真是后生可畏啊,看起来,元城京氏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后人呢……”
神刀在她身边缄默的听着,并不做声。
向怀堂脸上却是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忧色:“婆婆?”
栗子婆婆没有给他解惑,只是将那身衣裳放下,说:“走吧,去会一会他乡来客。”
……
俞府。
俞安世夫妇俩睡到半夜,冷不防被侍从们给叫起来了。
“老爷,老爷?外边好像出事了!”
为着今日的那场大火,俞安世今天才刚加了半宿班,这会儿睡得正香,被人强行叫起来之后,还有些怔楞:“出什么事了?”
侍从告诉他:“外边街上的人,都叫回去了,不许留在外边,坊外街上好像有军队在集结……”
俞安世听得心头一紧,一翻身下了床,胡乱穿上衣服,便要往外边去。
俞夫人叫他:“哎——”
等丈夫回过头去,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夫妻二人相顾几瞬,终于,俞夫人还是说了句:“小心些。”
俞安世莞尔一笑,朝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
那侍从说的不错,外边已经有人在掌控局面了,虽然正是深夜,然而四下里都亮着火把,无数支交叠起来,几乎照亮了神都的上空。
俞安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皇城方向,倏然间怔住了。
不只是皇城,连同中朝,居然都亮起灯来了!
他情知是出了些自己不知晓的变故,然而要说是士卒哗变,好像又不是。
俞安世吩咐家中侍从看紧门户,自己回房去更换官服,另取了金鱼袋来佩上,转而骑马往皇城去。
彼时外边街上虽然戒严,氛围凝重,但并没有失去秩序。
负责把守彼处的左威卫仔细查验了俞安世的腰牌,终于将其放行。
俞安世骑马出门,半道上遇见了同样出门的唐无机——因为宰相们当中,此二人家底最薄,所以买的房子位置稍偏一些,难免也离得近。
也亏得他们是宰相,还有朝廷给予的折扣和专项补贴,不然依据神都的地价,再掂量一下二人的身家,想买一座府邸居住,估计得住到城外去……
两位宰相碰了头,难免低声议论起今夜之事。
俞安世问唐无机:“可知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唐无机摇头,目光无奈:“我这儿也是一头雾水。”
略顿了顿,又说:“如今神都城内只是戒严,并没有失控,可见命令是下达十分明确,多半是出自禁中,没由得是宫变了吧?”
俞安世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才要往宫中去。
神都作为帝都,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帝国所有人的心脏,忽然间有了这样的动作,实在令人心惊。
而无论是好是坏,身为宰相,都该在第一时间迎上前去,这原本也是职责所在。
两人带着侍从走过一条路后,转而进入朱雀大街,又走了一段距离,却被人拦下了。
金吾卫长史赵桥神情紧绷着,抱拳行礼之后,向他们示意:“两位相公请往东边绕行,此路不通。”
俞安世与唐无机对视一眼,不由得开口问:“是有什么变故吗?”
赵桥摇头道:“两位相公恕罪,职责所在,无可奉告。”
那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倒也不为难他,只是问了一句:“命令是自禁中发出否?”
赵桥回答的斩钉截铁:“这是自然!”
那二人朝他点点头,转而绕行东路去了。
及到了宫门外,竟见大监早已经等候在此,见了二人之后,笑着迎上前来:“二位相公住的远了,来的难免也晚一些,卢相公与柳相公,此时已经在崇勋殿中了。”
俞安世与唐无机听闻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
三省的宰相们素日行事虽秉性不同,政见有异,然而品行上可供指摘之处倒是真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