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起来,大概是牵动了肺部,剧烈的开始咳嗽:“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乔翎回想起那混乱的一夜。
她协同姜裕一处出了城,到固安原梁氏家族的坟茔当中,寻到了梁琦华的坟墓,继而又谈论起那稍显古怪、不符合当世习惯的墓碑。
而实际上,那只是个幌子罢了。
从那时候开始,乔翎就知道,并不是真的有人意图要对梁氏夫人如何,而是有人混淆视听、用梁氏夫人引她入彀。
因为她清楚的看到,梁琦华的坟墓里并没有埋葬尸体,棺椁里放置的,是一整套深紫色的衣冠!
也是在那一日晚上,乔翎见到了作为紫衣学士之一的桂家三十娘子,她由是知道——原来梁琦华的墓碑之下、坟墓里埋葬着的,居然是一套属于紫衣学士的衣冠!
梁琦华,亦或者是假称作梁琦华的女子,曾经是一位中朝学士!
在那之后,乔翎从诸多途径当中得到了验证。
柳直和卢梦卿往越国公府去向她致谢,乔翎向他们问起无极之事,他们告诉乔翎,此事已经转交到了中朝那边。
需要转交,这也就意味着,当天夜里,事发之时,三十娘子并不是去参与围剿无极邪徒的,起码在最开始的时候,那并不是中朝的任务。
那三十娘子深夜至此,又在坟茔处吹笛,却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在祭奠自己的同僚,不知何故亡故、却没有尸体埋葬于坟茔之内的梁琦英!
事先知晓这些,昨晚再见到那处由漫天织梦娘编织出来的幻境,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应该用心找个理由来骗我的,但是你太傲慢,也太敷衍了。”
乔翎蹲下身去,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京一语:“你随意的编了一个安国公府的女儿年少时候跟野男人私奔的故事,用以来诱骗我婆婆,顺带也诓骗我——倒真的很像是下流男人能想出来的故事。”
京一语看着她,只是微笑,却无法再说什么了。
乔翎于是便靠近他一点,轻轻道:“或许这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绽,你跟你的盟友想掂一掂我的斤两,且我也知道,这大概并不是真正的你——”
一直到此时,听完这话,奄奄一息的京一语才真正的变了神色。
他颤动眼睫,看向正对着自己的人。
乔翎却笑了起来,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同时道:“我们走着瞧吧,京氏公子!”
……
三十娘子往卢家去的时候,便见乔翎正随意的坐在庭院台阶上,面前是并排摆着的阮氏夫人和张玉珍的尸体。
她们死了。
唯一的区别是,张玉珍死在几日之前,而阮氏夫人死去的时间还不算长。
郑兰早已经消失无踪。
倒是卢元显和卢家的人,尚且留在宅中。
乔翎打晕了前者,易容成了他,他被迫留了下来。
一道影子落在了乔翎面前,她抬起头来,即便有着轻纱遮面,但她还是辨认出来了来人。
“原来是三十娘子。”
三十娘子的关切不易察觉地隐藏在语气里:“好在越国公夫人有惊无险。”
“既然知道是陷阱,我怎么会真的进去?”
乔翎手里边捏着一张符箓,随意的朝她晃了晃:“不过,空海倒真是很有意思,有时间的话,去瞧一瞧也好。眼下符箓已经有了,不知道中朝有没有得道的犀牛角?”
她微笑道:“这可不是在跟中朝商量哦,这是今晚你们欠我的,一定得给!”
三十娘子温和应了一声:“好。”
她应的痛快,乔翎反倒有些诧异,略顿了顿,转而说:“我并不是要责备娘子,而是这回的事情,中朝里似乎也有人参与呢。”
三十娘子听得莞尔,却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缄默几瞬之后,她心绪复杂的开口:“北尊有几句话,让我代为转述给越国公夫人。”
乔翎微露愕然:“北尊?”
三十娘子颔首。
乔翎“哦”了一声,将那张符箓收起来,不甚在意的道:“什么话?”
三十娘子徐徐开口:“他让我告诉你——至少在当下,命运是无法彻底转圜的。”
乔翎起初没怎么理解这句话,直到三十娘子问了出来:“越国公夫人是否出手改变过阮氏夫人和张家小娘子的命运?”
乔翎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惊愕几瞬之后,迟疑着道:“我,我曾经……”
乔翎真正的明白过来了,情绪不由自主的波动起来:“可是,郑显宗已经死了啊!她们不应该是这个结果的!”
三十娘子重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至少在当下,命运是无法彻底转圜的。”
说完这句话,连同她的心里,也为之迷惘和凄楚起来。
三十娘子微微垂下头去,又告诉了她后一句:“这片天地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磨盘,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其中被消磨着,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剧的结尾。”
乔翎明白了一点,继而她问:“就像阮氏夫人和张玉珍一样,虽然我短暂的改变了她们的命运,但是最终她们还是要死于非命?”
三十娘子点头:“对。”
乔翎重复了一次:“几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剧的结尾?”
三十娘子点头:“对。”
乔翎问:“也包括你们这些紫衣学士吗?”
三十娘子默然几瞬后,语气悲哀的给出了答案:“你不是已经见证了一位紫衣学士的最终结局吗?”
乔翎眼前倏然间浮现出那座属于“梁琦华”的坟墓来。
不知生死,更不知尸骨何处。
乔翎又问:“南派的人也是如此?”
三十娘子道:“也是如此。”
乔翎想了想,又问:“那么,北尊呢?”
三十娘子又一次回答她:“也是如此。”
乔翎看着她,没有再问,可三十娘子读懂了她的眼神。
她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这样不幸的命运,也只有这个人,有希望可以打破这种不幸的轮回,这个人,就被称作‘破命之人’!”
乔翎轻轻“哦”了一声。
哦。
这就完了?
三十娘子心想,难道她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如是静待了片刻,乔翎果真什么都没再说。
三十娘子心下微奇,不由得问了出来:“乔太太,你……”
乔翎自思忖当中回神,看她一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继而笑了起来。
她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先说:“不是我杀的。”
继而又道:“我做到了所有我能做到的,无愧于心了。”
那些过于沉重的东西,就叫它自顾自的沉重去吧。
无谓用过去的历史和压抑的未来,去打压此时已经倾尽全力的自己。
天下可能要走向毁灭又如何?
也不是我干的呀!
最后,乔翎挠了挠头,由衷的叹了口气,道:“话说这边是在戒严吗,能开张条子叫我回家不能?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呢,姜大小姐一定担心坏啦……”
第72章
崇勋殿。
破晓时分,日出东方,终于有内侍匆匆送了消息往御前去。
而等到大监往圣上面前去,也就只剩下一句:“陛下,事情已然顺利了结了。”
圣上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应了一声,又问:“那他人呢?”
大监听他声音,其实是无从分辩圣上所说的这个“ta”,到底是“他”还是“她”的,然而主仆相伴多年,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圣上问的是谁。
他回答说:“离开了。”
圣上略微流露出一点讶异,很快又转为兴味。
终于,他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呢?”
大监道:“已经回去了。”
圣上“哦”了一声:“外边都安排好了吗?”
大监道:“北尊有令,诛杀妖邪,金吾卫已经拿了卢家众人,彻查此案,国舅协同中朝的两位学士,正有条不紊的将紧急召入神都的驻防部队遣散。”
圣上问:“没有惊动百姓吧?”
大监回答说:“只是昨夜将各坊内也宵禁了一晚,今日天还不亮,事情就结束了。”
圣上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大监便也就默不作声的退回到了他的身后。
大公主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现下听闻事情顺利解决,难免松一口气。
倒是宰相们,尚且满头雾水,此时听圣上与大监对话,皆觉云里雾里。
几人对视几眼,面面相觑。
柳直拱手问道:“既然事情已经圆满解决,臣敢问陛下,昨夜究竟有何变故?”
圣上便温和告诉他们:“光禄寺少卿卢元显勾结妖人,意图谋反,现下元凶已经被擒,事情顺遂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