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迈反问她:“你入京这么久,在神都城内,见过多少位宗室呢?”
乔翎被问住了,艰难的想了想,迟疑着说:“外婆算不算是宗室呢?”
姜迈便将握在手里的老祖的手指捋直一根:“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胞妹,当然是算的。”
乔翎又说:“京兆尹的妻子成安县主,也就是婆婆的那位表妹,据说是韩王之女,韩王应该也算是宗室吧?”
姜迈于是便又捋直了一根老祖的手指:“韩王是先帝的幼弟,当然也算。”
乔翎稍显怔楞的看着自己那两根被捋直了的手指,再也数不出别人来了。
齐王?
他跟当今天子是同胞兄弟,太亲近了,暂且还算是皇室内部的人,不该论到宗室那边去。
姜迈含笑将自家老祖的手指重新送回到掌心去,继而告诉她:“千秋宫以天后的名义治世时,功绩卓越,手腕也是非常冷酷的——先帝登基之初,宗室里反抗的浪潮非常强大,因为众所周知,先帝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很好,之于帝国而言,很难说是一个合格的主人。”
“那时候,坊间对于这个新君的争议也很大,不仅仅是反对这位新君,隐隐地也是在反对北尊——新君体弱,无力施政,据说,天后并不是在先帝治世的中期才开始参政的,而是在先帝登基之后,就开始操持权柄,代替他执掌天下了。”
“天后的母家如何,你也曾经亲眼见过,是个不甚得体的人家,所以那时候朝野和宗室都认定,北尊之所以扶持先帝登基,并不是因为看重先帝,而是因为赏识天后——他要给天后一个光明正大获取政权的机会,所以先帝才越过诸多宗室子弟,得到了帝位。”
这却又是乔翎所不知道的领域了。
只是听姜迈说完,再对照神都风俗,她不由得道:“像是男女逆转后的淮安侯府呢。”
淮安侯夫人作为老淮安侯的独女,因为某些原因无法也不愿承担起爵位来,是以便通过婚姻,将爵位过渡到了丈夫身上。
而先帝与天后则是逆转过来,先帝体弱,无力施政,所以便将权柄过渡到作为皇后的妻子手中,让后者来代替他执政。
再想一想老淮安侯的族人是如何看待如今的淮安侯的,便隐隐能够猜测到当初宗室们是如何看待天后的了。
“不过天后可跟淮安侯不一样呀,”乔翎下意识的说:“毕竟她只是代天子行事,并没有实质上获得天子的名号啊!”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太对,愕然张口几瞬,转而摇头:“据你所说,天后从年少时候起就显露出勃勃的野心,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手腕强硬,治世几十年,怎么会可能不想更进一步?”
可是……
乔翎思绪转了几转,最后又绕回到原点来,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姜迈,试探着问:“北尊?”
姜迈微微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说:“我并不很清楚那时候的事情。”
他建议道:“不过,或许你可以去问一问太夫人。安国公府同皇室的关系是很亲近的,尤其大长公主又是先帝的胞妹,宫廷里的消息或许能够瞒过别人,但她一定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姜迈回答了她先前问的那个问题:“先帝登基之初,宗室是很敌视这对年轻夫妻的,三省却是举棋不定。因为从程序上来讲,先帝的继位其实是合理的,而后,伴随着天后逐渐展现出过人的政治手腕,三省对待她的态度逐渐趋于平缓。”
“但与之相对的是,天后的地位越是稳固,宗室对她的敌视便越是浓重,到最后,甚至于发展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等到先帝治世的中期,先帝因病静居,天后开始独坐朝堂之后,对宗室的屠杀正式开始了,先前几代皇帝的后代几乎被屠戮一空,只有血脉实在偏远、名声不显的那些,才勉强保存下来。”
乔翎不由得问了一句:“那三省呢,三省对此如何反应?”
姜迈问她:“你知道唐红吗?”
乔翎被他问的高兴了起来,当下带着一点老师精准的问到了预习过内容的欣然,两眼亮晶晶的,大声道:“我知道!”
姜迈笑吟吟的看着她,先夸了一句:“好厉害。”
又问:“怎么知道的?”
乔翎说:“丛丛告诉我的呀!”
姜迈了然地点点头,继而道:“那时候唐红已经坐到了尚书省第一把交椅,也就是众宰相之首,天后在朝中羽翼丰满,三省之中即便有人心怀微词,也统统都被压制下去了。”
乔翎点点头,却又问起了一个不在政局当中,但却可以真正逆转政局的人来:“那北尊呢?”
姜迈眼波微动,还未言语,乔翎却倏然间伸出手来,两根手指抵在了他唇边。
她稍显兴奋的打断了他:“你先不要开口,叫我来说!”
乔翎在思考的时候,活像是梁氏夫人的那只狸花猫,眼睛明亮,放着一种猛兽捕猎时候才会有的光:“正如同多年前北尊扶持先帝登基,是为了将权柄交给天后一样,多年之后天后对于宗室的屠杀,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对得权之后宗室对她诸多言辞的报复——这本身也是北尊的意志之一!”
这场大规模的屠杀,是北尊默许的!
乔翎入京之后,一直都没有见过这位北派的领袖,然而诸多事情上,却都脱离不了他的影响。
他是太后的老师,是中朝的首领,他隐于幕后,扶持过四代帝王,甚至于可以说本朝将近两百年的国运,都处在他的操弄之下。
乔翎举一反三:“天后统治的时候,是否也对勋贵进行过清缴,亦或者说屠杀?”
姜迈注视着她那双过于明亮闪烁的眼睛,悄无声息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先将仍旧抵在自己唇边的那两根手指握住,往下挪了一点。
乔翎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我急着说话,给忘记啦!”
姜迈微微摇头,却不知这一回是在否定,亦或者是表达什么了。
他先告诉乔翎:“天后的确在打压过宗室之后,发起了对于勋贵的清算,整个帝国上层,几乎都被犁了一遍。”
乔翎骤然间对北尊好奇起来:“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这是时代滚滚向前时不可避免的疲软和颓势,也是帝国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弊病,宗室冗杂,勋贵繁多,国库渐虚,下层百姓难以支撑。
他选取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几十年间,便将腐肉割掉,脓血挤出,同时还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完成了最高权力的过渡……
姜迈说:“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觉得天后,乃至于北尊的做法过于冷酷了,那些年,神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流的血几乎能灌满曲江池了。”
当年被天后铁腕处死的那些贵人,被满门抄斩,甚至是夷三族的高门,里边难道全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吗?
那却也不见得。
只是他们身处高位,不知不觉当中成了帝国焕发新生的阻碍,所以天后一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重新引入新的血液!
俞安世俞相公,前不久被外放出去的韩少游,乃至于鼎鼎大名的王元珍,在前几朝天子时,依照他们的出身,是没有机会坐到如今的尊位之上的。
乔翎却觉不以为然:“区区一个曲江池而已,这也算多?恐怕是因为神都城里的贵人们只能看见神都城里与自己身份相当的贵人流血灭门,看不见神都城外的人流的血吧。”
“城外平头百姓们因为那些权贵而流下的血泪,能灌满十万个曲江池!”
姜迈眉宇间薄薄地流露出一点震动来,紧接着,为之莞尔。
这才是破命之人会说出来的话啊。
也只有拥有这种觉悟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去做破命之人!
他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继而拉着她的手,重又将其送到唇边,轻轻的,怯怯的,郑重的,碰了一下。
乔翎茫然无觉,凑头过去,又饱含好奇地问:“你说北尊同太后娘娘这对师徒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他们曾经怀有过共同的目标,最后却很可能反目了……”
天后掌权多年,一定有想过要更进一步,可是那一步最终也没能迈出,不是北尊阻止了她,又会是谁?
乔翎实在是好奇极了:“中朝作为超脱于世俗的巨大力量,是可以推平当世一切的,所以北尊不惧怕上层可能会有的反扑,可是——啊呀!”
乔翎惊叫一声,惹得金子从座椅下狐疑地探出头来。
她很委屈地捂着手:“你咬我干什么?!”
姜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我累了。”
乔翎茫然又委屈:“啊?”
姜迈没再言语,起身循着楼梯向下。
金子同样茫然地从座椅下拱了出来,摇着尾巴,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姜迈面无表情地踢了踢它:“金子,没看见我要下楼吗?你简直是块木头,空长年纪,却没有心!”
金子不明白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被骂了,尾巴黯然的往下一垂,嗷呜一声,也因而委屈起来。
它不解地看着姜迈下楼的背影,再看看乔翎。
乔翎还在小声问它:“他怎么啦?”
金子歪着头想了想,转到自己主人面前,安抚的、亲热的蹭了蹭她,在她脚边温顺地趴下了。
乔翎很感动,蹲下身来开始摸狗:“小狗狗,你真好呀!”
第83章
乔翎虽有些不明白姜迈的突然发作,最初最初的那个疑惑,却也已经有了答案。
天后摄政的时候手腕极其强硬,宗室都死了个七七八八,更不乏有勋贵,甚至于是宰相被议罪,相较而言,后宫之内消失了一个妃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抱起先前采摘的那束野花,另一只手牵起金子的狗绳,领着这只小狗慢慢步下台阶,一边走,一边想:神都过往里隐藏的谜题,还真是不少呢。
走到第二层,她打眼一瞧,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去瞧自己的小狗。
金子也稍显茫然地抬头看她。
姜迈正驻足在拐角处等她,见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吃不吃馄饨了?”
乔翎倏然间笑开花了,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吃吃吃!”
姜迈看她一看,微微摇头,几不可闻的道:“真是……”
乔翎并肩与他走在一起,闻言探头问:“真是什么?”
姜迈伸手出去,将她的脑袋扶正,语气无奈,却也温和:“下楼梯的时候,要好好看路。”
没等她言语,他便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淑妃亡故,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四妃上缺了一角,原本该补齐的——后宫里本也不乏身份高贵、又育有皇室的妃嫔。”
“只是大抵是顾忌着前一位淑妃的结局,也有些避讳这个位分,所以当今没有再立淑妃,而是将二皇子的生母册为宁妃,‘宁’是那位娘娘的封号,实际上的待遇,是等同于四妃的。”
乔翎知道四妃中其余三位的出身,却还不知道这位宁妃娘娘出身哪一家。
只是她这边还没有张嘴,姜迈便好像已经听到了声音似的,自然而然的告诉她:“宁妃出身闻氏,她是闻相公最小的女儿——后者是当今亲政初期的宰相,也是历经几朝的政坛常青松了。二皇子妃出自宁氏,说起来同安国公还有亲戚。”
他觑着乔霸天此时颇觉茫然的神态,乃至于不自觉抬起来准备掐算关系的两手,失笑道:“只是估摸着你也算不明白,索性就不说了。”
乔翎有点赧然:“你们神都的关系太复杂了,公府加侯府二十多家,还有宰相和要员们,我每次都觉得云里雾里。”
姜迈说:“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啊。”
乔翎“唉”了一声:“二皇子妃的母亲既然以‘宁’作为封号,怎么二皇子还娶了姓宁的皇子妃呢,这不在避讳之列吗?”
“没那么严格,宁妃自己也说这是有缘呢。”
姜迈不以为然:“宁氏与闻氏俱是江南大族,两家本就亲近,族中子弟多有同窗莫逆,也都出过宰相,本就是通家之好,二皇子与王妃更是青梅竹马。”
最后他还是多说了一句:“安国公府的少国公,也就是母亲的胞姐,娶的夫婿便是宁家郎。他是二皇子妃嫡亲的叔叔。”
乔翎为之豁然:“原来如此!”
两人循着楼梯往正院那边去,姜迈使人去寻了一只花瓶,另寻了一把专门用来修剪花木的剪刀,坐在桌前神情恬静地修剪老祖带回来的那束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