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爷欣慰之余,又不免有些感伤:“你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七娘子看着父亲,再转目去看一旁的母亲,短短数日而已,两人都眼见着苍老憔悴了许多。
她心下一阵凄楚,不由得跪下身去,郑重其事地朝爹娘磕头:“是女儿不孝,叫阿耶阿娘担心了,叫你们在外蒙羞,我真的是……”
三房太太赶忙将她搀扶起来,哽咽着道:“难道我们是外人不成?说这些做什么呢!”
周七娘子说:“阿娘,您再陪我去一趟越国公府,向张玉映致歉吧。”
三房太太还记得先前被梁氏夫人羞辱的事情:“我前回过去,都那么低三下四了……”
周三爷忍不住埋怨说:“你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人家见不见,是人家的事儿,咱们去没去,是咱们的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
浪子回头,总比死不悔改好听,丢掉的颜面,能捡回来一点是一点!
三房太太见丈夫和女儿都这么说,也就没再吭声,重整旗鼓,吩咐人备了礼,再度往越国公府去了。
……
乔翎听人说德庆侯府的三房太太协同周七娘子登门,求见自己和玉映之后,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她问侍从:“有说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从说:“那两位说,是来向您和张小娘子致歉的。”
乔翎不置可否,张玉映倒觉得讶异了:“周七娘子也来了?”
侍从说:“她们母女俩一起来的。”
张玉映用探寻的目光去看乔翎。
乔翎抱着茶杯喝水,注意到她的目光,很平和地道:“我个人不是很想见她们,但是,如若你想见一见的话,我也没有异议。”
张玉映摇头失笑:“我跟她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转而同那侍从道:“不见,打发她们走吧。”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先前是她糊涂,对不住张小娘子,这回是专程来向您致歉的,请您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好当面向您谢罪。”
张玉映淡淡道:“她要道歉,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要我原谅她,这绝不可能——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侍从匆忙去了,很快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您不肯见她,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些赔罪的礼物,请您一定收下。”
张玉映听得面露愕然,若有所思,许久之后,终于叹了口气。
她感同身受地同乔翎说:“我终于知道,娘子为什么一定不肯跟赵俪娘合作了!”
乔翎哈哈笑了起来:“吓人吧?”
张玉映由衷道:“吓死人了!”
张玉映不了解赵俪娘,但却很了解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美丽,聪慧,出身高贵,同时也有着前三项优点共同赋予她的骄矜。
从前张玉映还没有被没为奴籍的时候,周七娘子见到她的时候,都不屑于正眼看她,好像跟出身平平的张玉映说几句话,会凭空折损了她的身份一样。
这样高傲的人,接连两回被自己过往看不起的人下了面子,居然没有勃然大怒,若无其事地继续表达求和之意!
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居然能够摒弃掉尊严,唾面自干——这多可怕啊!
张玉映微觉不安,但仍旧坚决地推辞了周七娘子的赔罪礼:“不需要,叫她走吧。”
侍从应声,继而出去将这话告诉了周七娘子母女俩。
后者也不变色,含笑应了,就此辞别。
周七娘子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暂且同母亲分开,往临水的一座茶楼里去了。
在那里,她还约了别人。
茶楼的掌柜早就在等着了,见她过去,忙不迭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领着她上楼,来到用以叙话的静室。
周七娘子推门进去,款款落座:“殿下,我想入仕。我原就被分派到刑部去实践,成婚之后,还是想继续留在那儿。”
她道:“我想您是需要一位真正拿得出手的王妃,而不是一个在内宅里勾心斗角的女人吧?”
鲁王坐在她的对面,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
梁氏夫人闻讯过去的时候,周七娘子和她的母亲三房夫人都已经离去。
她到了正院,四下里瞧瞧,暗松口气。
乔翎感念之余,又觉好笑:“婆婆,你在担心什么呢。我还能把那母女俩抓进来杀了不成?”
梁氏夫人狐疑地觑着她:“难道你干不出来?”
乔翎很认真地想了想,继而摇头:“我干得出来,但是在当下这种环境下,不能这么做。”
梁氏夫人迟疑着道:“你不像是会怕事情闹大的人啊。”
乔翎笑着说:“因为还不至于此啊。”
再思忖几瞬之后,她郑重其事道:“不能克制的欲望,会将人引入深渊。我不能那么做。”
梁氏夫人其实没太听明白这句话,只是却也懒得深究了。
乔霸天这儿既然没出事,又何必去多管呢。
……
禁中,夜色正浓。
朱正柳匆忙往崇政殿去,将将进门,就嗅到了一股甜香气。
他几不可见地动了下眉头,近前行礼。
圣上仍旧坐在暖炉前边,神色温和地问他:“如何,那边还顺利吗?”
朱正柳轻轻点头:“在京的中朝学士轮番戍守在固安原,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圣上“噢”了一声,也给他倒了一碗甜梨汤:“来尝尝看。”
朱正柳称谢,近前去将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圣上很好奇地问他:“怎么样?”
朱正柳顿了顿,还是如实道:“……太甜了。”
“是吗,”圣上稍觉诧异,自己也低头啜了口,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刚刚好啊……”
大监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圣上问他:“唐家那边如何?”
大监说:“风平浪静。”
圣上点点头,又问:“越国公府呢?”
大监说:“也是如此。”
圣上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赞赏之色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朱正柳知道这两问是因何而发,在旁道:“唐大理年近四旬,可不算是年轻了。”
略微一顿,才继续道:“倒是越国公夫人中正持平,极为难得。”
一个有能力致敌人于死地,却又有所克制、不肯这么做的人,是很可怕的。
尤其当一个人处于毫无外界束缚、也无人制约状态的时候,这种克制就愈发显得可怕了!
南派教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学生!
圣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梨水,啜一口之后,揉着太阳穴,徐徐道:“既然是可用之人,那就放手去用嘛。”
他沉吟片刻,徐徐道:“传旨,以户部尚书王元珍为尚书右仆射。”
“以大理寺卿唐济为门下省侍中。”
“京兆尹太叔洪……”
朱正柳道:“您打算让太叔京兆去做户部尚书吗?”
他看出了圣上的迟疑之处:“但是一时之间,又寻不到可以接任京兆尹的人。”
圣上思忖着道:“一事不劳二主,等废黜坊市的事情办完,再叫他挪地方吧。”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户部尚书,给曾懋中,她在地方上待了这么多年,干得不错,也该调回来了。”
朱正柳低声提醒道:“曾元直如今正为大理寺少卿,唐大理被调走,继任的大理寺卿恐怕很难与他抗衡,曾懋中再去主理户部,母子二人同在京中占据要紧衙门,是否有些不妥?”
“而且,也得顾及唐氏一族在朝中的影响。”
曾懋中,就是颍川侯之女,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母亲。
曾懋中的母亲,是唐红的外甥女,她也好,现任的大理寺卿唐济也好,乃至于大理寺少卿曾元直,都可以算是唐氏家族的羽翼。
甚至于侍中唐无机,是唐红的族侄。
今次大理寺卿唐济拜相,当朝六位宰相之中,就有两位姓唐了!
圣上不以为然道:“那就把曾元直调出去外放嘛,这有什么难的。”
他又喝了一口甜梨水,盘算着说:“等曾元直出京,大理寺少卿就给罗家吧。”
朱正柳听得一怔:“罗家?哪个罗家?”
圣上觑着他,道:“已故越国公的外祖家罗氏啊,越国公夫人这么给面子,居然没有当天就杀到三郎门前去,怎么能不投桃报李?”
朱正柳早知道圣上喜欢促狭人的毛病,闻言摇头失笑,顿了顿,才说:“梁绮云出任海东国总督,一直空置着的吏部侍郎,也该再去安排人选了……”
“这个啊,我早就有所打算了,只是一直没有吩咐下去罢了。”
圣上听后,却是莞尔,将那碗甜梨水饮尽,又一次露出了稍显促狭的笑容来:“如今的神都城,就好像是一张蛛网。许多人觉得自己不在上边,其实是因为自己栖身的那根蛛丝暂时没有被牵动到的缘故。”
朱正柳若有所思,不由得道:“是谁?”
圣上微微一笑,告诉他答案:“赫连权。”
第9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