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重又搜罗了桩案子出来。
两年前,神都城内缉捕贼匪,将人擒住审讯之后,发现此人劣迹斑斑,竟犯下了七八起案子,明正典刑,是年秋后问斩了。
乔翎这会儿还有功夫,便挨着将相关档案都寻来了,有几份不够详尽的,又使人往案发地衙门去取相关记档。
中午吃饭的时候跟崔少尹说起此事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儿。”
她推敲着那几桩案子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说:“神都这边的案子,是有证人瞧见他犯的,抵赖不得,别处那几桩,手法上虽有些相似,可时间上挨得太近了,短短几日之内,他难道能在几个县内来回流窜作案?这不合常理。”
崔少尹叹口气,告诉她:“这就是衙门经常有的李代桃僵了。借一个死刑犯来消除悬案,百姓们看见凶手伏诛,安心了,上官看见积压的案子都理清了,高兴了,只有死人稀里糊涂,但是没法儿张嘴说冤枉。”
乔翎将那份卷宗摆了出来,说:“因为是大案,经手的官员不少呢,除了先前被处死的那位京兆,还有其余的官员尚且在朝……”
崔少尹瞧了一眼卷宗上的经办官员留名,再瞧一眼目光明亮如刀的乔翎,由衷地再叹口气:“乔少尹,也就是你乔少尹敢干这种事了。”
乔翎不明所以:“嗯?”
崔少尹吃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咽下去之后,说:“要是我出头查这案子,备不住明天就会被家中老妻发现我躺在自家卧房里,身中七刀,自杀身亡了……”
乔翎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崔少尹诚恳道:“至于的,至于的。”
乔翎于是就向他承诺:“真有那天,我替你报仇!”
崔少尹“嗨呀”一声:“呸呸呸!这多不吉利?快别提了!”
两人说笑着吃了饭,倒是太叔洪照旧来得晚了,一边吃一边简单问了几句,午饭之后各自散去归家了。
……
卫尉寺。
蔡十三郎下值的时间,同乔翎是一样的。
但是他签离的时间,却又比乔翎要早。
因为他没有留在卫尉寺那边用午膳,而是在到了下值的时间之后,就径直回府去了。
蔡十三郎问自己的奶兄弟丁七:“杨大郎一家人走了?”
丁七摇头:“还在收拾东西。”
蔡十三郎听得一声嗤笑:“他哪里是要收拾东西?他是想收拾我,又缺乏胆色,所以才如此踯躅!”
丁七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道:“他们那祖宅也就卖了一千五百两,十三郎慷慨,双倍赏了他,他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再不肯见好就收,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蔡十三郎面露郁郁,心烦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打蛇不死,今日反受其害!”
又问丁七:“京兆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丁七眼见着迟疑了一下。
蔡十三郎发觉了,脸色沉了下去:“出什么意外了?”
“倒也不算什么意外,”丁七顿了顿,说:“先前给我们送消息的那个小吏,今上午被打了,罪名是玩忽职守。”
“您说派两个人在京兆府外边候着,万一有什么消息,叫他及时再报,越国公夫人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他出事了……”
蔡十三郎有些心悸:“好快的手脚!”
他问:“杨大郎是什么时候去京兆府送信的?”
丁七缄默了一下,说:“今天上午。”
蔡十三郎沉着脸,点点头,又问:“是越国公夫人下令打的?”
“不是,”丁七试探着说:“是跟着她的两个小卒子把人给抓出来的,十三郎——要不要去教训一下那两个人?!”
蔡十三郎心烦意乱道:“你是觉得我现在的麻烦不够大吗?”
要叫杨大郎闭嘴,是因为杨家的案子的的确确能牵连到他身上,甚至于连带着还涉及到了同前一位京兆之间发生的黑色交易,如果没有动作,任由越国公夫人去查,必然得伤筋动骨,前途尽毁。
可那两个小卒子同他有什么利害关系,何必平白再去拉仇恨值?
事实上,杨家的事情,已经叫他很懊悔了。
前几年年轻气盛,火气也旺,到了现在,再遇上过同样的事情,杨家想必也不会被整治得要背井离乡了。
至于当下,他只想叫这件事消弭掉,别再掀起风浪来了。
越国公夫人,那是好惹的吗?
要不是跟杨家的案子早早地就横在了那里,他真的不想去跟这一位作对。
只是,几年前他放话说神都城里有他就没杨家的时候,哪知道后边还会再冒出来一个越国公夫人啊!
蔡十三郎想到这儿,只觉得头隐隐作痛,进门去脱掉身上官袍,这才低声问丁七:“二公主的人都安置好了?”
丁七小心地观察了周遭,再三压低了声音:“都安置好了。”
他有些不安:“十三郎,难道越国公夫人还真能带着人过来刺杀你不成?”
蔡十三郎轻轻一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又不无怅然地叹了口气:“但愿二公主的人真的可靠吧。”
……
右威卫大将军府,正房。
闻氏夫人瞧见陪房在门外等候,也没着急,先教导儿子将手里边的课业完成,这才起身出去。
陪房轻声告诉她:“丁七昨天去了二公主的别院,今天又领了好几个脸生的人从偏门到了十三郎的院子里……”
她试探着问:“夫人,您要不要去跟大将军说一声?”
“跟他说了,然后呢?”
闻氏夫人淡淡道:“叫他知道十三郎从前犯的事发了,去庇护十三郎,跟越国公夫人针锋相对?”
遑论谁输谁赢,一旦蔡大将军插手,战线是一定会被拉长的。
而依据她对十三郎的了解,倘若事情有变,到了不可转圜的时候,他一定做得出来去杀杨家人泄愤的事情!
而向来护短的丈夫,到时候真的能冷眼旁观,不去救他?
越国公夫人的脾气,闻氏夫人是知道的。
如果她心里的正义无法通过明面上的律令来实现,她绝对不会介意自己去充当夜色之中的行刑者,到那时候,兴许整个蔡家都会被蔡十三郎拉下水!
凭什么要叫家里的其余人,为这个混账东西的腌臜过往付出代价?
嫁过一次的女人,已经能够深深明了婚姻的艰难,而半路夫妻,就更是难上加难。
蔡大将军没有正经地娶过妻,他跟闻氏夫人成婚的时候,还算是头婚。
但是他那年都二十九岁了,行军在外,早纳了几个妾,连同蔡十三郎一起,有好几个庶子庶女。
他担心闻氏夫人这位嫡妻苛待他先前的孩子们,所以就要格外爱护孩子们几分,没叫正妻抚育那几个孩子,而是让自己的母亲蔡氏夫人照看。
闻氏夫人先前嫁过一次,也有一个同前夫生的女儿。
她怜惜这个早早失了亲生父亲,又跟随自己来到蔡家、寄人篱下的可怜孩子,也怕蔡大将军那几个一看就透着点刁气的儿女欺负自己的女儿,所以就要格外庇护自己的女儿几分。
一道细细的裂痕,就这么产生了。
没法说谁对谁错,只能说谁的孩子,谁自己知道心疼。
闻氏夫人不插手前边那几个孩子的具体事情,蔡大将军也不过问妻子从前生的那个女儿,夫妻俩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和。
在那之后,他们又有了一双儿女,蔡大将军的品性也还不算坏,日子也就看似平和地继续下去了。
蔡大将军可以恩荫两个孩子为官,依据本朝律令,这两个名额只能给他与正室夫人闻氏所出的儿女,所以蔡十三郎现下才悔不当初。
他年少的时候太蠢了,甚至于根本没有好好地考虑过以后——如若还没入仕的时候就在档案里留了坐牢的那一笔,那他这辈子都别指望武举为官了!
幸运的是那时候他虽然蠢,但是尤且气盛,假模假样地去京兆狱走了一趟,当天就出来了,甚至于那边的记档,都是残缺的。
可事过留痕,总归是消不去的。
一旦杨大郎再次出首状告,当年的案子被重查,他是一定要吃排头的!
更倒霉的是,那案子的追溯期还没过,彼时他尚且不是官身,真的被翻出来,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以伤人罪去坐上一年半载的牢,追寻案发时间,也仍旧能够以非清白之身剥夺掉他做官的资格!
有这么一座山压在头顶上,蔡十三郎怎么敢叫杨大郎去翻案?!
权衡利弊之后,他使人去向二公主求助了。
这里有一个抓住越国公夫人把柄的机会,殿下难道不想要吗?
蔡十三郎笃定,即便杨大郎不再继续状告,越国公夫人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越国公夫人抓他,是螳螂捕蝉,二公主隐藏于帘幕之外,是黄雀在后。
可是帘幕之外,还有一心过安生日子的闻氏夫人呢。
陪房小声问:“我使人去给越国公夫人送个信儿,叫她警惕一些?”
闻氏夫人摇头:“无谓显露出痕迹来。找人假借周遭府上人的口径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发现靠近十三郎院子的街道那边有形迹可疑的人,便足够了……”
……
越国公府。
徐妈妈知道家里边有客人要来,早早地就开始准备了。
还问乔翎:“是不是得再请几位陪客?”
乔翎果断否了:“没那么麻烦,又不是外人。”
仔细数数,也就是乔翎,公孙宴,白应,皇长子,小庄,外加一位猫猫大王,五人一猫罢了。
五个人都算是年轻人,表面上看起来最老的皇长子,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
乔翎本也不是个爱讲规矩的人,这会儿也就没有办得特别隆重,叫人准备了烤架,杀一口羊,一只小乳猪,另外备了些鲜蔬,乃至于几样下酒菜,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得了。
皇长子是跟小庄一起来的。
他最近沉浸在这场名为京兆府牛马小侯的大型人生cosplay当中,为了防止泄露痕迹,还叫人专程去买下了一座稍显偏僻的两进院子,里头置办了诸多日用之物——唯恐哪天小庄等人想去侯哥家做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于为了今天赴宴,还专程备了一辆极其简陋的马车,一路过去颠得屁股都该青了,还得装成安之若素的样子。
小庄:“……”
马车到了小庄租赁的房舍外边,彼时她就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院里简陋,就不请侯哥进去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