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劳子厚自作主张在为难人,只是这事儿卡在了规矩上,他与对方同为中丞,也不好去说什么。
专程为这事儿惊动御史台的主官,又好像不太值当……
他不愿把御史台内的不合翻到明面上,遂送佛送到西,主动说:“我送乔少尹出去。”
乔翎笑着谢过他。
这边两人出了门,那边就有人去给劳子厚送信,后者早早地等在了门外,热情又周到地道:“乔少尹事情办完了?年轻人手脚可真是麻利!”
说着,双手将被封存的官印奉还,端是彬彬有礼。
王中丞深深看了他一看,道:“劳中丞真是尽忠职守呢。”
劳子厚笑道:“好说,好说。”
乔翎将袋子的封口打开,同时也含笑赞扬说:“劳中丞处事认真,办事也很牢靠呢!”
劳子厚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了:“乔少尹太客气了!”
就在这档口,乔翎脸上的笑意却顿住了,淡化了,最终彻底消失了。
劳子厚见状,脸色不由得一变:“怎么了?”
王中丞也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乔翎迟疑着说:“这官印……不对呀!”
劳子厚脸色大变!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迫道:“哪里不对?乔少尹,你可别含血喷人——官印一直都是封存好的!”
王中丞也是神色凝重。
乔翎遂将官印翻转过来,叫他们看刻有字迹的那一面:“京兆府的‘府’字,少了一点,这不是我那枚官印,是赝品!”
劳子厚不可置信,一把将那枚官印夺到手中。
乔翎惊叫一声:“劳中丞,你这是干什么?!”
转而又攥着先前那张收据,勃然大怒,发作起来:“打着御史台规矩的旗号收走我官印的是你,保存我官印的是你,留下收据的还是你,现下收据还在,官印却被掉包成假的了,亏得我眼尖发现,如若不然,这是多大的罪责?!”
“劳子厚,劳中丞!”
乔翎厉声道:“你今天必然得给我一个交待,如若不然,这事儿没完!”
劳子厚紧盯着手里边那枚官印,死瞧着上边那个“府”字,怎么看怎么都是少了一点,看到最后,他脸上血色全无,甚至于都要不认识这个字了!
王中丞眼见这场变故发生,亦是汗流浃背,瞧一眼满面惊怒的乔翎,再看看惶恐不已的劳子厚,当下苦笑起来。
这回,想不惊动御史台的主官都不成了!
第114章
劳子厚先前自觉拿住了乔翎之后有多得意,这时候就有多惶恐。
他脸色惨白,死盯着手里那枚官印上的字迹,过几瞬后,又好像被恶鬼咬了一口似的,彷徨又难掩惊恐地去看乔翎。
乔翎尤且愤愤,愠色溢于言表:“你看我干什么?难道还是我给你掉的包?!我进了御史台之后,就去寻王中丞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你可别想着往我身上赖!”
事发突然,劳子厚面白如纸,王中丞猝不及防,两个门吏面面相觑,亦是神色惶惶。
倒是御史台的左右邻居,太史监跟宗正寺里的人听见动静,察觉到同僚门前有热闹,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王中丞打眼一瞧,就见左右邻居门前都已经聚起了人,以一种看似很忙,实际上根本什么都没做的姿态,故作不经意地瞧着自家衙门这边。
最过分的就是宗'正寺那边,连四品的宗'正少卿都出来看热闹了,人趴在柱子后边朝御史台张望,官袍露出来好大一块,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劳子厚此时只觉得大脑充血,四下里什么东西都顾及不上了。
周遭好像有一团黑洞,这会儿已经要把他吞下去了。
王中丞环顾左右之后有所发现,赶忙就请乔翎与自己这位明显是闯了祸的同僚往御史台里边进。
别在这儿继续丢人现眼了!
乔翎作势要跟他较真:“这可不对吧?先前不是说没有官印押在这儿不能进的吗,现在真假官印的事儿还没有搞明白,倒是又能进了?”
王中丞就见着柱子后边的宗'正少卿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难掩兴奋,聚精会神地伸着耳朵听动静。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当下苦笑起来,朝乔翎拱手求饶:“乔少尹,难为您的是劳中丞,可不是我,您先前过来,我配合得还不够周全吗?”
王中丞恳切道:“好歹给御史台留些情面吧,乔太太!”
乔翎这才肯罢休,跟他一道重又往御史台里去。
外边看热闹的两个衙门眼见着热闹走了,皆有些意犹未尽,目光依依不舍地送了好远,直到再瞧不见热闹们的身影,才算作罢。
宗'正少卿惋惜不已:“多好的瓜啊,可惜我吃不到!”
说着,忍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宗'正丞抄着手站在旁边,却说:“少卿只管等着瞧吧,越国公夫人从来不爆小瓜,御史台到底能不能把事情给按住,犹未可知呢!”
事发的时候,御史台的主官薛迟薛中道并不在台内,而是在政事堂。
今日在朝上,杜御史上疏弹劾京兆府少尹乔翎,极大地触怒了圣上,作为御史台的主官,事后薛中道必要给政事堂一个交待。
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呢,台内就有人来请了,知道事关重大,不便张扬,只说是两位中丞有一桩案子拿不定主意,请他回去做主。
薛中道听着这话就觉不妙。
底下两位中丞知道他现下身在何处,更知道他现下是在这儿干什么,但还是急着请他回去,这不就意味着御史台内发生了一件他们两人都处置不了的、极为棘手的事情吗?
薛中道人还没回去,心就已经提起来了,向宰相们告罪一声,匆忙回去了。
等他走了,卢梦卿还问呢:“御史台这是出什么纰漏了?”
柳直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玩笑着说了句:“看薛大夫的样子和两位中丞的态度,不定是起火了呢!”
其余几位宰相听罢,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事实上,事情可比起火来得严重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问是出了什么事儿,来人顾及着四下里行走的官员,硬是没敢作声。
一直到回到了御史台,把门关上,才迅速把事情给讲了。
薛中道听了个开头就开始窝火了:“平白无故的,劳子厚扣乔少尹的官印干什么?他吃饱了撑的啊!”
这规矩的确是有过,但是现在已经接近于废止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规矩可能会被人钻漏洞,而御史台经过两次重修之后,也已经将涉及机要文书的记档挪到后边一栋楼里去了,等闲出入不得,几乎不再有泄密的风险。
被钻过什么漏洞?
官印被扣住期间,有人拿去加盖在了别的文书上,因此相关衙门和御史台把官司打到了圣上面前去!
最后事情了了,御史台也被翻修了,重又建起来一座楼,那规矩虽没有被正式废止,却也接近于是摆设了。
谁承想劳子厚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间就把这事儿又给翻出来了!
这要是没出事儿的话也就罢了,天杀的,为什么就卡在这期间出了事儿?!
劳子厚把乔少尹的官印扣住,还写了收据,再还回去的时候,官印却成了假的……
薛中道听人说完,就觉得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寻思着等下了值是不是得找个神婆道士什么的给瞧瞧,今秋他是不是犯太岁?!
姓杜的那边的事儿还没完,劳子厚又给他找麻烦——怎么到处都是些倒霉事儿呢!
一路疾行到了厅内,原先在座的几人同时起身向他行礼。
薛中道没瞧见别人,就瞧见越国公夫人了。
他心道:越国公夫人,你天生克我啊这是!
事关重大,他也没听两位中丞言语,便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从面如土色的劳子厚手里接过了那枚官印,定睛细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_(:з」∠)_
京兆府的“府”字上确实少了一点!
交付给御史台保管的官印被掉包成了假货,还被抓了个现行……
薛中道简直想原地晕厥过去!
这还不如御史台起火了呢!
京兆府的少尹是正经的四品大员,而官印本身就是身份和法统的象征,这可不是丢了少了,报上去就能补一个的事儿,事情的重点在于——官印没少,但是被替换了!
你们御史台偷偷摸摸替换一个四品大员的官印,假的给了正主,真的又在哪儿?
你们私藏真正的官印,又是何居心?
薛中道真恨自己是个体面人,不能当众来一个托马斯大回旋,紧接着赏给劳子厚一个飞踹!
他先去同乔翎客气几句,紧接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问劳子厚:“官印呢?拿出来!”
劳子厚脸上白得能照出影子来。
他惶恐道:“薛大夫,我,我真的没拿……”
王中丞抄着手立在一边,一声不发。
薛中道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着天灵盖去了:“官印是你自己主动向乔少尹索取的,收据是你自己写的,东西也是你自行保管的,现在被调换了,你跟我说你没有拿?!”
他厉声道:“拿出来!如若不然,我要你好看!”
这短短片刻功夫,劳子厚下半辈子的心跳都要一股脑给跳完了。
他知道自己深陷进了一个泥潭。
可不幸的是,他既不知道泥潭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
好好的官印在他手里边待了不到两刻钟,怎么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
面对上官的滔天怒火,劳子厚只能艰难辩解:“大夫,我真的没拿!”
他近乎手足无措地向薛中道示意只被打开过一次的封存袋:“我当众封存的,再还回去的时候,也是当众打开的——”
说着,劳子厚慌忙抓住了两根救命稻草,死死攥在了手心里:“乔少尹,王中丞,你们可是亲眼看着我把封存袋打开的,在那之前,袋子是密封状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