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芳衣去取了自己的名帖来,又不无劝诫地说:“如果当真有妖人作祟,且还牵扯到了这些朝天郎和朝天女身上,背后的人必定不容小觑,甚至于……”
老太君眉宇间微露忧色,没有深言,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小心些。”
乔翎应了声:“您放心吧,我心里边有数的!”
……
第二日是一旬一次的大朝,之于乔翎来说,原本是没什么稀奇的。
她如往常一般往待漏院去等候上朝。
又如往常一般寻到邢国公,跟他闲聊了几句八卦。
最后,又如往常一般进殿,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定了。
彼时圣上未至,她立在前头,目光随意地往四下里一瞟,忽然间就如同松树生根一般,定住了某一处。
中朝学士向来不会参与常朝,只有如今日这般大朝的时候才会出现,且即便是出现,多半也只是点个卯,并不会具体的就某件事情发表评述。
乔翎入朝眼见着就要满一个月了,中朝学士也在殿上见过了几回,于她而言,早无什么稀奇可言。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中朝学士……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中朝学士!
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珠一错不错。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乔翎那过分灼热的视线,又好像没有,但是这种单方面的视线上的僵持持续了片刻之后,他稍显不自在地,很轻微地偏了偏头。
乔翎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后边的朝会大背景是太常寺和礼部联手对阵户部和京兆府,要求将神都城内近年来逐渐成了规模的工厂滚出城去。
原先在神都城外的那些工厂,滚得更远点。
总而言之,通通都给我滚!
要说实权,太常寺跟礼部联起手来必然刚不过户部加京兆府。
但是要说起礼法来,不必加上礼部,太常寺自己就能把后边那俩吊起来打!
太常寺出具了下属医院乃至于匠作都水监联合出具的检验报告——神都城内水系里的淡水类生物较之三十年前锐减了四成之多,这还是神都城内,天子脚下,那些个工坊不敢做的太过分。
到了神都城外,尤其是远离贵人们所在城区的地方,相邻水系里边几乎都要看不见活物了,相隔几里就能闻到臭味。
与此同时,太常寺还出具了下游水域百姓的患病率和近年寿数统计,相当的不容乐观。
太常寺卿杜崇古神色肃然,先向御座之上的圣上拱手示礼,末了转向群臣:“这可是神都,是天子脚下、帝国腹心啊,总不能没亡在外敌手里,却亡在自家手上吧?”
他厉声道:“就算不去顾虑国家,好歹也得顾虑一下自己和子孙后人,人人家里都有几口井,难道诸君以为井下的水系还是独属于你们自己的不成?!”
这会儿前任户部尚书大王升任宰相,新任户部尚书还未到任,到最后,火力全朝着太叔洪这个京兆尹去了。
但京兆府其实也有京兆府的难处。
你们太常寺跟礼部动动嘴皮子,后边的活儿可全都是我的!
工坊迁出去,这很简单啊,一纸政令就能办到,可之后呢?
把人撵走,旧工坊没法挪出去,是不是得赔偿?
新工坊要建起来,是不是得在神都城外分地?
都说了要远远地把这些工坊迁走,到时候工坊里做工的人怎么办,每天靠腿跑上百里,来回通勤?
依附于工坊维持生计的小生意怎么办?
还有旧城区的拆迁和维护……
国子学祭酒就忍不住说:“其实近年来国子学里的学生日多,早就该扩建了。”
太叔洪:“……”
国子学出来的朝廷官员给母校(?)情面,不免要出来应和几句。
太叔洪:“……”
兵部尚书也凑了一嘴:“之前不是还在说筹建军校的事儿吗?”
太叔洪:“……”
工部尚书摩拳擦掌,他简直太乐意干这个活儿了,这哪是活儿啊,这是滔天的富贵!
他几乎是马上就说:“本来底下一直都在说居神都,大不易,这会儿把那些工坊拆了,刚好可以改建成居民区啊!”
太叔洪:“……”
太叔洪幻视自己孤单弱小又无助,这群涌上来的同僚们就跟某种挥舞着触手的邪恶多爪生物似的,你一胳膊我一腿,将他越缠越紧,多爪分尸!
怎么都来薅我啊_(:з」∠)_
我还没把坊市的事儿收尾呢……
只是他觑着政事堂宰相们稍显凝重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是必然得办的了。
得啦,忙吧!
神都这样的雄城都能被建起来,跟这高皇帝时期的工程比起来,如今要面对的还算什么?
圣上的声音从御座高处传来,含着几分迟疑:“京兆以为此事如何?”
太叔洪言简意赅,铿锵有力:“要办,得办!”
紧接着就说:“请陛下给臣两天时间出去走访,七日之内,臣就此事具体拟一道奏疏出来。”
圣上的语气里便平添了几分欣赏:“你做事,朕向来放心!”
于是此事就这么敲定了。
等从太极殿出来,太叔洪就着手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甚至于直接省略了回京兆府的步骤。
他嘱咐崔少尹:“你来替我接手坊市那边的事情,左右也只剩下收尾了,我稍后直接回府去换身衣裳,就出城去……”
说着,太叔洪果断出声,叫住了刚出殿的太常寺卿杜崇古:“杜太常,您手里边的奏疏和相关数据有副本没有?有的话烦请送一份给我。”
杜崇古笑着朝太常寺的两位少卿招了招手,那两人便默不作声地过来,各自从袖子里取了厚厚的一摞文书过来。
杜崇古不无自得道:“我就知道你会找我要!”
又说:“但凡有能用得到太常寺的地方,只管开口,事情是我挑起来的,没由得全都丢给你们京兆府不是?”
敢担事,也能做事——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对太叔洪是有着相当好感的,当然也不会吝啬于伸出援手。
能做良臣,谁想做佞才呢?
太叔洪也不同他客气,笑着谢过之后,收到自己袖子里,打眼一瞧,左右袖子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一团了。
他又叫乔翎:“乔少尹,你去查一查神都城内工坊的分布和所有人,如若真的需要搬迁,遇上硬茬子,还得你去劝说他们才成……乔少尹?!”
太叔洪没听到应声,回头去瞧,才发现自己这个下属今天居然没有跟上来!
他吃了一惊,回头张望,只见到先前上朝的各衙门要员或者三五成堆,或者零零散散地出来,独独少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太叔洪为之讶然,问崔少尹:“乔少尹人呢?”
崔少尹也是刚发现少了个人,当下结结巴巴道:“我,我也没注意啊……”
这话说完,他果断又折返回太极殿去寻人。
乔翎这会儿的确还在太极殿里。
一场朝会从开始到结束,她甚至于连个动作都没变,从头到尾直勾勾地瞧着那位中朝学士。
盯.jpg
到最后邢国公都发现了,忍不住小声问她:“你看什么呢?”
乔翎维持着“盯.jpg”的姿势不变,小声回答他:“在看贼。”
邢国公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神随之一震:“啊?”
在朝听事的中朝学士怎么会跟贼扯上关系?
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这话邢国公并没有说出口,但乔翎却也明白,当下冷笑道:“要不是贼,为什么会心虚?”
邢国公瞧了瞧她,再瞧了瞧那位中朝学士,收回视线,没在说什么了。
后边太常寺卿跟京兆尹说了很多,乔翎都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好容易到了朝会结束,群臣将散,那位中朝学士也要离开,乔翎二话不说,就追过去了。
“这位学士,请先等一等!”
中朝学士恍若未闻,继续向前。
这时候,乔翎果断伸手拉住了他身上的紫袍。
殿中瞧见这一幕的内侍不由得变了脸色,迟疑着叫了声:“乔少尹,不可无礼……”
那位中朝学士站定了,回过头来,看着她。
冠帽上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他的脸孔,更看不出他此时的神情与情绪。
唯有大开的殿门外不间断地有风涌进来,吹动了他们二人未曾相接的眼波。
乔翎将手松开,道了句“对不住”,紧接着又认真道:“只是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想问,学士是否方便回答一下呢?”
对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虽然看不见,但乔翎感觉得到——他在注视着自己。
那内侍没等到中朝学士的回声,忍不住流露出想要催促乔翎离开的神色,然而就在他将要把话说出口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乔少尹,请说。”
乔翎怔了一下。
回神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学士,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您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对方平静地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