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我吗?”
相识以来,这好像是老太君第一次流露出稍显瑟缩的样子来,精气神儿衰减之后,她满头的银发好像都不如先前那么光亮了。
她固执地看着乔翎,又一次问:“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弘度……”
乔翎注视着她,良久之后,神色戚然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她说:“姜迈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姜迈在的时候,老太君作为抚育他长大的祖母,可以代行越国公府的权柄——因为梁氏夫人既是继母,又是下一任越国公的生母。
若是叫梁氏夫人来代行越国公府的权柄,颇有瓜田李下、欺凌姜迈这个原配嫡长子的意味在。
但老太君不一样,她既是姜迈和姜裕的祖母,又是越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大长辈,姜氏的权柄由她来掌握,谁都说不了二话。
可一旦姜迈病逝,姜裕袭爵,那越国公府里,老太君的话语权怕就要一落千丈了!
并不是说梁氏夫人和姜裕会如何欺凌这位婆母亦或者说祖母,只是县官不如现管,谁都知道,跟祖母比起来,终究还是母亲更加亲近一些。
更不必说梁氏夫人母家强势,安国公府是四柱之一,武安大长公主又是宗室长辈,较之老太君这个年老的先国公夫人,她具备的优势太多了。
出于个人的利益,老太君没有必要害死姜迈。
而出于个人的,作为祖母对待孙儿的情感,她就更加没有必要要害死姜迈了。
“但是很多事情,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要生出了邪念,哪怕只有一丝,叫人钻了空子,也足以酿成让人悔恨终生的恶果。”
乔翎目光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老太君眼神微微一颤,失神道:“你知道?”
“我猜出来了一些。”
乔翎恻然道:“你不想姜迈死,但是你也不想让他痊愈。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他活着,但是病弱无力。”
“姜迈可以充当你执掌姜氏权柄的那枚虎符,但是他自己又必须不具备支撑起那份权柄的气力……”
“你很苦恼。”
“越国公府是高皇帝所赐的爵位,是本朝排名第五的公府,有皇室和中朝盯着,甚至于姜氏自己的姻亲,也多有显贵,你很难找到一个让姜迈继续病重,但是又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办法。”
“下毒?除非你能够让所有的太医闭嘴。”
“意外?怎么操控意外的程度呢?”
“谶纬?一旦中朝入场,那事情只怕就真的不受控制了……”
“就在你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人对你伸出了援手。那个人告诉你,他有一种奇毒,人中了之后就会肢体衰竭,虚弱不堪,但是与此同时,又不会真的危及性命。”
“最重要的是,这种毒,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即便叫太医诊脉,最终得到的结果,也只能是病人自己胎里带来的病症,寻不到根由——”
说到此处,乔翎一抬眉毛,问老太君:“这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应该与事实相差无几吧?”
老太君稍显疲惫地笑了一下,像是水面上即将散去的涟漪:“你真的很聪明。”
乔翎淡淡道:“老太君是个谨慎之人,我想,你或许通过什么途径实验过吧,总而言之,最后,你把这种毒药用在了姜迈身上。”
“可是就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猜测时间应该不会很久——你得知了一个噩耗。”
“那个人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这种毒无药可医,少则几年,至多不过十年,就会夺走中毒之人的性命!”
老太君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她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说什么的,然而张合几下,终是没有出口。
乔翎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作痛的太阳穴,继续道:“因为这件事情,你跟他们决裂了。但是与此同时,你又无法真正地,彻底地与他们决裂——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握住了你的把柄,毒害越国公、独占姜氏权柄的,足以致命的把柄!”
梁氏夫人从最开始的呆滞当场,到其后的震惊不已,再听到此处,实在觉得惊心动魄,忽然间抓住了一点什么,不由得失声道:“他们?!”
她悚然道:“他们是谁?!”
“有一个问题,其实困扰了我很久。”
乔翎没有直接回答梁氏夫人,而是忽然间说起了另一个人:“是关于淮安侯夫人的。”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什么?”
她实在摸不着头脑:“这事儿……难道还跟她有关系?”
乔翎耐心地同梁氏夫人解释:“跟淮安侯夫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淮安侯府的事情,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从前乔翎到姑母家去的时候,毛丛丛曾经跟她提过,说自己曾经接触过一个淫祀成员,那个淫祀成员对她说,淮安侯夫人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愚蠢的……
现在乔翎已经知道,淮安侯夫人其实是在病梅与大公主之间反复横跳,一系列操作看起来很精明,但实际上已经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而病梅之所以会去参与淮安侯府的爵位之争,是因为他们意图通过高皇帝功臣的后裔们获得一种孤立于爵位之外的,更重要的东西。
那时候乔翎就在想,如果淮安侯府因为关系简单,而成为这些暗面组织操控目标的话……
那人丁单薄的越国公府,不也是一个很好的目标?!
主家嫡支就只有两个人,姜迈,姜裕!
至于姜二叔,实际上他早就跟老越国公分家了,是因为如今老太君尚在,府里边人也少,所以二房的人才继续住在这儿的。
真正明确有继承越国公府资格的,其实就只有姜迈和姜裕!
且姜迈又病歪歪的,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作为高皇帝功臣的十家公府、十二家侯府之中,还有比这更适合下手的人家吗?
乔翎回想起听毛丛丛转述的,那个无极教徒说的话。
“说不定,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老太君前几回出招的时候,乔翎尤且未曾察觉,但是到了这一次,当她动了真格之后,乔翎就很确定了。
“老太君,他们是无极的人,对吗?”
她剖析的时候,老太君便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却将目光挪到窗外了。
视线投注过去,她望见了一道深紫色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立在庭中。
老太君心跳倏然间快了几拍。
再一想,面前人既然已经十拿九稳地准备收网,中朝的学士会在此时过来,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她收回视线,沉沉地开口:“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个来历神秘的方士,他蒙冤入狱,是我替他昭雪,他很感激我,愿为我驱使,我以为我对他有恩,所以信他几分,没想到……原来一开始就是阴谋。”
乔翎了然地接了下去:“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毒药下完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因为她已经亲手将姜迈推上了一条死路。
“是,”老太君说:“我愤怒,我惊恐,我害怕,都是因为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乔翎又觉得有些稀奇:“但是您好像并没有跟无极走得多近。”
老太君转过头看着她,稍有点自嘲地笑了:“我要是说了,或许你会觉得很可笑吧。”
乔翎彬彬有礼道:“您但说无妨。”
老太君遂道:“我觉得,我跟他们并不是同路人。我的确想要权柄,但是我本心里,并没有强烈地,想要作恶的意愿。”
“知道那种毒药无药可解之后,我就知道他们是不可信任的,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极的人来要挟我,他们能用什么要挟我?无非就是我下毒毒害弘度的事情罢了。”
“我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想去揭露我,那就尽管去吧,声名狼藉也好,御前问罪也罢,我做了,就担着,不过一死而已,我不害怕,但是要我跟他们同流合污,以此来要挟我替他们做一些别的什么,绝无可能!”
乔翎会意地笑了一笑:“无极的人反而退缩了。”
老太君道:“他们也不敢真的把事情闹大。”
近年来无极闹出来的动静较之从前小了,中朝接连几次围剿,他们也跟着安生了一些。
如若爆出无极居然将触手伸到了高皇帝功臣后裔的府里,还是以下毒这种方式谋害一位国公……
新一轮的大清洗只怕就要来了。
梁氏夫人在旁听了所有,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是没听明白。
她艰难地捋直自己的思路:“等等——我说等等!”
乔翎好脾气地看着她:“我没有催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满头问号:“怎么忽然就……”
她只觉得连自己的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怎么忽然就知道老太君跟无极的人有牵扯了呢?!”
乔翎笑吟吟地同她解释:“因为多年前无极寻猎奇异命格孩童一案,就是老太君借周七娘子之手捅给我的啊,借刀杀人,从人性的弱点入手,这样的行事风格,跟国子学舞弊案如出一辙嘛!”
梁氏夫人尤且茫然。
乔翎便细细地剖析给她听:“老太君希望我能够主动让出上朝的位置,姜迈辞世当天,她不就专门找我过去说话了吗?只是被我拒绝了而已。”
“再之后,又拉了姜氏的族老出面,只是依旧被我弹压回去了。”
“这之后老太君就发觉这种小打小闹没什么用处,所以就开始走朝堂的路子了,让御史曝光一点我的小小过错——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会让我颜面大失,换个脸皮薄一点的人,第二天应该就不会去了吧?”
梁氏夫人明白了:“但是你脸皮很厚……”
乔翎瞪了她一眼:“这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继而道:“发现颜面并不足以阻碍我之后,老太君就顺势把柯小娘子走后门进国子学的事情给挑破了,借的是马司业的刀,想的是用白大夫堵住我的嘴,让我进退两难——只是到了,这事儿也没成。”
“然后就是如今的老闻相公一案了。”
说到此处,乔翎神色凝重了几分:“老太君调用了一点似是而非的讯息,让我将目光聚集到了老闻相公身上,又循着老闻相公和那几个年份,去猜疑皇室,尤其是先帝和天后在此案当中发挥的作用……”
“对于皇室来说,这种猜疑无疑会让他们觉得冒犯,而老闻相公历经五朝,拥趸甚多,一旦闹出了关于他的冤案,士林议论,我这个经办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待在朝上了。”
梁氏夫人还是有点没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是这跟无极有什么关系?”
“婆婆,你还不明白吗?”
乔翎失笑道:“我先前设计的引蛇出洞也好,主动上门打草惊蛇也罢,死士劫走赵六指、又死在闻家管事的院子里,鞋底的红褐色泥土,都是故意在指引我去走一条错路啊……”
“等我走得够远,积木搭得够高了,老太君只需要抽掉最底下的那一块,就能让这座山岳坍塌,也让我万劫不复!”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最底下的那块积木……”
她心脏战栗,倏然间意识到了:“是赵六指!”
乔翎哈哈笑了两声:“婆婆,你真聪明,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了!”
梁氏夫人被她夸得半信半疑:“你这是真心夸我,还是在阴阳怪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