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身,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女儿膝间,仰着头,看着女儿:“权力是毒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叫别人拿去吧,你不要沾。”
“我,我是爱你的啊,你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淮安侯夫人哽咽着说:“除了爵位之外,别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做一个富贵闲人,嫁一个如意郎君,你可以生几个孩子,也可以不生,就那么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董令慈垂下眼去,看着母亲:“阿娘,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未必做不到,你害怕,但我不怕,你不能用你失败的过往,来决定我的未来。”
“把爵位给我吧,阿娘!我是你的女儿,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她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感伤,语气殷切:“那个所谓的弟弟,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淮安侯的直系血脉,我才该是这个侯府的主人,你宁肯成全别人的孩子,也不愿意成全你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吗?!”
淮安侯夫人看着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只觉得心寒如冰。
她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如果我说不呢?如果我说不——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吗?”
董令慈看着她,没有言语。
淮安侯夫人看着她,目光愠怒:“大公主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大公主帮我夺回了爵位,但这爵位本来就该是我的,我难道没有权力决定该如何处置吗?”
“你是我的女儿,可这爵位是我的,只是因为做母亲的人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孩子,孩子居然憎恶母亲,像对待仇人一样对待母亲——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叫人心寒了!”
董令慈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彻底消失。
她又一次笑了:“阿娘,我不要跟你一样,做满神都的笑话。”
从相较于十岁出头女孩子过高的椅子上滑了下去,她看着母亲,轻声道:“弟弟才刚过完满月……唉,要是你去年死掉就好了。”
淮安侯夫人心头好像被一把极锋利的刀穿过,因为刀刃过于锋利,甚至于过后许久,疼痛才延迟性的传来。
她眼眶含泪,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董令慈若无其事的走了几步,打开门。
将要出去的时候,她重又回头,又说了一遍:“要是你去年死掉就好了。”
第33章
淮安侯夫人当然没有因为女儿的一句话而死去。
即便这句话被重复了两遍。
但是就在这一日,也就是乔翎出狱元年一日这晚,有一个人死去了。
他是皇太后的亲弟弟,是皇帝嫡亲的舅父,是大公主的外祖父,是当代承恩公。
当日朝堂之上,韩少游惊怒一击,承恩公后脑勺上挨了一下,当场晕厥过去。
此后太医轮回看诊,御内几番赏赐,尽管短暂的挽留了承恩公数日,但到底也没有阻止他走向死亡之路。
是日傍晚时分,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侍女过去喂药,才发觉承恩公已经没了反应,大着胆子在他鼻前试了试气息,惊觉人不知何时,已经去了。
刘七郎——也就是承恩公那闯出祸来的幼子——自打老父受伤卧床,便一直守在旁边,如今陡然惊闻噩耗,当下一脚将那侍女踹倒,继而伏在老父尸体上放声大哭。
周遭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劝他,刘七郎便已经霍然起身,夺了门外侍从的佩刀,神色阴鸷,杀气重重冲出门去了。
房里原就因为承恩公的离世乱成一团,再见他这般情状出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必然是去找韩少游寻仇去了!
世子作为长兄,毕竟年长,赶忙使人去追:“拦住那畜生,别再惹出事来了!”
刘三郎在旁冷笑:“惹出事来不是正好?既报了杀父之仇,又少了一个连累自家的祸害!”
世子听完,亦是微微变色,没有表态赞同,只是迟疑着吩咐侍从:“你们,去看看吧……别闹大了。”
刘三郎发出了一声嗤笑。
寿材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因着承恩公先前情状实在不佳,府上该准备的也都准备上了。
这会儿儿媳妇们开始筹备丧仪所需的一干事项,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熏泪瓶,不多时,室内就响起了呜咽声,人人都红着眼眶,脸上挂泪,一片哀戚之声。
世子在短暂的踯躅之后,迅速打起精神来,使人往各处,尤其是宫中报丧,侍从们眼明心亮,赶紧将那些不合时宜的鲜亮之物收起。
刘七郎在府上前门那儿夺了匹马,骑着便往韩少游府上去了,承恩公府的侍从得了吩咐,满脸焦急,但是不紧不慢的在后边追。
在内卫衙门当差的刘四郎接到父亲亡故的消息,匆忙回府,扫视四周,却不见刘七郎,神色旋即阴沉下去:“老七呢?”
他是府上唯一担着要紧差事、又深得圣心的人,是以即便是承恩公世子这个长兄,素日里都礼敬三分。
此时听他发问,心里边有些发虚,迟疑几瞬后道:“阿耶过身,他激愤之下出门了……”
觑一眼弟弟的神色,承恩公世子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叫人去拦他了。”
刘四郎听后脸色顿变:“他去了多久?”
甚至于没等到对方回答,便已经将人拽住,同时厉声吩咐:“备马!”
承恩公世子不意弟弟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着实惊骇,气势因而愈发低迷下去,只能小心翼翼的搬出老三的说辞来:“左右老七总是给家里惹祸,倒不如借此机会……也算是给阿耶报仇了不是?!”
刘四郎几乎是提着长兄的后衣领把他拉了出去,声色俱厉:“那可是韩少游!他要是死了,圣上会叫全家人都给他陪葬的!”
承恩公世子稀里糊涂的被拉上了马,心里边又觉得古怪。
圣上不是已经下旨将韩少游远谪了吗,之前老七的案子,也没给他多少情面啊……
彼时韩少游正在家炖鸡,冷不防家门被人一脚踹开,倒把在旁边菜园里摘菜的韩夫人吓了一跳。
还没回过神来,坐在灶前烧火的向怀堂已经摘下围裙递给韩少游,又叫韩少游与韩夫人的独子、现下才七岁的韩节:“过来替我看火。”
韩节满脸好奇的看一眼那不速之客,继而代替他坐到了灶台前。
向怀堂抱着剑过去,语气平淡:“你有事吗?”
刘七郎压根没有言语的打算,狞笑一声,拔刀出鞘——
然而他的刀甚至于没能出鞘,拔刀的动作就先一步停滞住了。
与此同时,在他对面的向怀堂归剑入鞘,微觉疑惑的问韩少游:“这是谁啊?”
刘七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韩夫人抖了抖手里的油菜,感慨出声:“好菜啊,真是好菜!看这,多新鲜的菜!”
韩少游:“……”
韩少游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儿子的眼睛,继而说:“这,这好像是刘七郎?”
马上又说:“别怕,他跑到我家里来行凶,官司打到哪儿都输不了。”
向怀堂奇怪说:“你哪儿看出我害怕了。”
重又回到灶台前,叫韩节让开:“我来吧。”
向怀堂继续烧火。
韩夫人继续摘菜。
韩节回屋去温书。
韩少游拿着勺子,犹犹豫豫的看着炖鸡的火候。
刘七郎很没礼貌的躺在人家院子里不起来。
刘四郎与承恩公世子匆忙赶往韩家,还没进门,就见其门户大开,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咯噔一下。
待进了门,瞥见院中情境,脚步自是一滞。
向怀堂在烧火。
韩夫人在摘菜。
韩节在屋里温书。
韩少游拿着勺子,犹犹豫豫的看着炖鸡的火候。
终于,还是刘四郎率先开口,打破了一片寂静。
他极客气的向韩少游行个礼,同后者示意向怀堂:“明尊,这位是?”
韩少游还没说话,韩夫人却已经摘完菜了。
她挎着篮子从菜园里出来,顺手拉上了半人高的竹门:“哟,是刘四郎,冒昧来访,有何贵干?”
刘四郎说:“夫人有礼,某是来寻家中小弟的。”
韩夫人稍显惊讶,会意之后到刘七郎身边去,轻轻踢了踢他:“刘郎还是起来吧,我们家院子里不让睡觉。”
“呀,”她说:“你弟弟睡得真沉,只怕你们兄弟俩得把他抬走了。”
韩夫人到门边去,做了个“请”的姿势:“恕不远送了,三位刘郎。”
刘四郎微微一笑:“看起来,夫人好像不太想叫我探寻这位来客的身份呢。”
向怀堂于是叹口气,又一次摘掉了围裙,继而又一次喊了韩节出来:“替我看着火。”
韩节从屋里出来替他。
韩少游叫住他:“怀堂。”
他咳嗽一声,很怕爆瓜狂战士的好友是个爆人狂战士:“我们神都不能随便杀人的,正当防卫跟防卫过当量刑不一样。”
向怀堂回头看他,道:“你放心。”
韩少游说:“好。”
向怀堂继续说:“我有最高司法豁免权。”
韩少游心说那我还放心个屁啊!
又有些疑惑:“本朝还有最高司法豁免权?我怎么没听说过?”
向怀堂很确定的告诉他:“有的。”
韩少游大为惊奇:“真的有?什么内容?”
别说是韩少游,连刘家兄弟都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向怀堂指了指刘家兄弟:“皇帝在他们俩当中吗?”
韩少游还没发话,承恩公世子便赶忙厉声呵斥他:“大胆狂徒,休要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