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到越国公夫人往一张空白契书上盖了章,叫他去支取钱款,等他循着地址去了,却被引入了宗正'寺之后,他不由得豁然起身,悚然道:“这张兑付凭据是宗正'寺给你的?!”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道:“是,是的……”
乌留良只觉毛骨悚然,惊骇之下,甚至于问了一个早就知道的答案:“你收下了?!”
乌十二郎不敢作声了。
乌留良当即传了心腹前来,吩咐几句,旋即带着乌十二郎,往宗正'寺去。
门吏倒是还记得乌十二郎,毕竟他上一回来,也就是前不久的事情,他还奇怪呢:“上次的差事没有办完?”
乌留良从亲信手里接过一袋银子,双手递了过去:“小哥劳烦则个,替我们祖孙二人通传一回。”
门吏饶是觉得奇怪,但是看在那袋银子的份上,还是很给面子的说了声:“好。”
过一会儿,门吏出来传话,脸色有些不悦:“我们大人说了,当值的时候,随随便便什么人想见他就能见到吗?回去吧!”
乌留良于是又送了一张银票过去:“劳烦小哥行个方便,去问一问,看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见一见我们呢?”
他说:“我此来并非是私事,而是出于公心,请转告那位大人——乌氏愿意献金二百万两,以资朝廷修建贯通南北的驰道,只是苦于不知该同三省何部接洽,希求那位大人引见……”
门吏被“二百万两”这个数额惊住,再瞥一眼,见是张一百两的银票,脸色终于和缓了几分:“老丈客气,且稍待片刻。”再次进去了。
乌十二郎在旁听着,只觉得从脚后跟一直凉到了后脑勺——二百万两!
乌氏诚然豪富,但是资产并不等同于流动资金,一次性掏出来二百万两,也要伤筋动骨的!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回闯了多大的祸了。
乌氏祖孙在门外等待许久,终于有人来叫,穿堂过户之后,乌十二郎重又回到了宗正少卿面前。
“哟,是乌十二郎啊。”
宗正少卿很亲昵的称呼他:“你又来啦,还有别的款项需要兑付吗?”
宗正丞坐在一边翻看文书,间或瞟一眼乌氏祖孙。
乌十二郎低着头,连声告罪。
乌留良则态度极谦和的说起乌氏愿意出资修筑驰道的事情来:“还请明尊引见则个……”
“唉,”宗正少卿叹了口气:“我尽力吧。”
乌留良躬身道:“明尊的大恩大德,乌氏永志不忘!”
宗正少卿瞟了他一眼,终于松了松口,取出先前要归档的那份文书往前一推,乌留良便会意的将自家孙儿收到的那张五十万两的票据放到上边去。
宗正丞旋即起身,到火盆前,将两份文书一起烧了。
宗正少卿见乌留良识趣,倒是多说了句:“虽说这边的记录没有送到三省去归档,但令孙把事情搞得声势浩荡,有心人必然知道他到宗正'寺走了一趟,是以三省那边,是一定瞒不过去的……”
乌留良再度称谢:“多谢明尊警醒,小人感激不尽。”
宗正少卿便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乌留良出了门,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了出来,然而此时此刻,还远不到能放心的时候。
乌十二郎跟随祖父走了一遭,心知自己闯下了大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乌留良想骂他,瞥了他一眼,也懒得张嘴了——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愚蠢至极的孙儿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事!
就在方才,整个乌氏险些付之一炬!
他先吩咐心腹:“方才见到的两位大人,各自给他们送一处宅院,少卿额外加十万两的银票,丞官加七万两银票,今日就要办妥!”
乌十二郎为之愕然,颤声道:“祖父,我们,我们已经出了二百万两了啊……”
乌留良目若寒霜,死盯着他:“那二百万两,是买乌氏所有人的性命!方才那些,是谢他们拖延了时辰,没有在第一时间把文书归档到三省去——如若不然,你连花钱买命的机会都没有!”
“豪商再如何豪富,始终也是倚仗于权贵的,而权贵却是皇室的家臣,你家奴养的狗咬了你,你难道会夸它咬得好?你马上就会打死它!”
坐上马车,乌留良终于发作出来:“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越国公夫人随便在纸上盖个章,就能从宗正'寺开出一张可以从户部提五十万两的票据来?!你难道不知道宗正'寺是做什么的?!”
乌十二郎脸色惨白,不可置信:“难,难道说越国公夫人是皇室血脉?”
乌留良道:“好,那我再问你,既然越国公夫人很可能是皇室血脉,宗正'寺也愿意替她支付如此高额的账单,又为什么不叫她认祖归宗,对外公开她的身份?!”
乌十二郎瑟瑟道:“想,想来是越国公夫人的身世有些古怪之处,不能公之于众……”
乌留良怒道:“因为今日这场竞价,你把皇室苦心遮掩的秘密掀开了!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去窥探这个秘密——皇室为什么要替越国公夫人付这样一笔巨款?她的生父是谁,生母又是谁?!这是当今不能公之于众的丑事,还是天后当年的宫闱秘闻?!这还是最简单、最无害的一种情况!”
乌十二郎抖如筛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乌留良深吸口气,声音不由自主的出现了几分颤抖:“宗正'寺的人会帮助我们联络三省,这二百万两也是他们的政绩,他们会替乌氏说几句话,但是三省——三省一旦察觉到乌氏可以如此轻易地拿出二百万两,不只是乌氏,本朝所有榜上有名的豪商,只怕都要伤筋动骨了!”
乌十二郎想说,不然,就只出一百万两也好啊。
一百万两其实也已经很多很多了。
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买命钱——买命的时候都舍不得花钱,是留着当棺材本吗?
也亏得宗正'寺的经手人想敲一笔,拖延了递送文书的时间,否则账目归档到三省,宰相们和户部知道有个豪商居然用区区一个原价十两的女奴敲诈了皇室五十万两——整个乌氏都会被他们榨成人干!
“那,”乌十二郎瑟缩着道:“那越国公夫人那边……”
乌留良笑了:“十二郎,你记住。我没有叫人请家法打死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孙儿,我舍不得,而是因为越国公夫人是个善心人,你几次求死,她都想拉你一把,你死了,兴许她反而不会高兴,事情也会更加的麻烦。”
乌十二郎默然不语。
乌留良便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我会叫你母亲带上厚礼去越国公府向越国公夫人赔罪,不过我猜想,越国公夫人应该是不会见她的,只要她肯把东西收下,那就谢天谢地了——但愿这件事情就此了结掉吧。”
……
越国公府。
苗家姐妹俩走了没多久,乌家的人便往越国公府去拜会越国公夫人了。
来的是乌十二郎的母亲。
乔翎知道了,倒也不觉意外,只是也没什么心思见她:“叫她回去吧。在我这里,这件事儿已经结束了。”
侍从往外边去传话,不多时,又折返回来:“乌夫人带了些礼物过来,态度很是谦卑,请您务必收下。”
乔翎想了想,说:“那就收下吧,叫她回去便是了。”
侍从再去传话,不多时,便将乌夫人带来的礼物呈上,瞧起来并不算很多,几副卷轴,几样巧夺天工的摆件,并一匣子珠宝玉器。
乔翎都没有言语,张玉映便会意的近前去摸了摸,继而从匣子底部抽出来一只信封,捏一下,厚厚的一沓。
乔翎瞟了一眼,说:“乌十二郎虽蠢,但乌家别的人,还是很灵光的嘛。”
张玉映拆开来数了数,神色唏嘘:“娘子,一共是五十万两的银票。”
略微一顿,又说:“外边都在说,乌家要进献朝廷二百万两,以此保全家业。”
两项加起来,就是整整二百五十万两了,除去朝廷之外,无论对哪一家来说,这都是一个绝对的天文数字。
这还没算乌家此外打点关系的耗费。
即便是乌家,怕也要打断全身的骨头来挤油,才能凑出来这个数字。
“乌十二郎可是他们自己教出来的,能怪谁呢。”
乔翎摸着金子毛茸茸的脊背,淡淡道:“等着吧,乌氏的危机不在我这里,还在后边呢。”
宗正寺那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确在三省面前替乌家周全了许多,可即便如此,今次的事情,也叫三省极为震动。
整整两百万两啊!
皇子公主开府,也才二十万两!
乌氏为了买命,一气儿拿出了那么多钱!
三省的宰相和要员们也是凡人,他们难以避免的会产生寻常人都会有的猜想——乌氏愿意用二百万两买命,那他们的家底,一定远超二百万两!
这狗娘养的豪商,知道你们有钱,可是怎么也没料到,居然这么有钱!!!
如今三省里空缺着两位宰相,在位的不过也就是尚书左仆射柳直、中书令卢梦卿、俞安世,并侍中唐无机罢了。
这四位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别说是乌十二郎,就算是乌十二郎的祖父、乌氏的家主乌留良,都没资格替他们提鞋——可他却比这四位宰相有钱!
天杀的!!!
既没有权力在手,还他妈的没有眼力见儿,还他妈的贼贼贼有钱,不刀你刀谁?!
别人提起乌家,想到的形容词可能是有钱,是富贵,是阔绰。
但是三省的宰相们想起乌家,想到的形容词是肥美,是香醇,是甘甜可口,咬一嘴下去油脂爆浆,在嘴巴里丝柔的化开……
唐无机简直垂涎三尺:“圣上不肯加赋于民,户部那边又不肯松口,为着那条驰道吵了多少次,都没个结果,现在乌家急朝廷之所急,主动为朝廷解忧——”
他难掩兴奋的搓搓手:“解都解了,不如多解一点吧!”
工部尚书想着即将要收到的二百万两巨款,乃至于乌家送上的厚礼,倒是替乌家说了句话:“人家都出了大价钱了……”
唐无机目光如电:“但是把乌家抄掉,赚的更多!”
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想了想,深以为然:“这倒也是!”
当下果断的抛弃了乌家。
中书令卢梦卿则提出了反对意见:“想要抄家,总得有个说的过去的名头,不然叫臣民看着,也太难看了一点……”
他也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倘若借着这事儿把乌家收拾了,旁人未必能瞧得见三省谋到了多少好处,反而要把自家大姐推到舆论的顶尖去,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唐无机皱起眉来,还没等说话,却听卢梦卿继续道:“本朝的豪商,可不止乌家一个啊,就算是把乌家抄掉,又能抄出来多少?三百万,四百万,还是五百万?”
“但若是暂时将此事搁置,把乌氏挂起来示众,总会有几家眼明心亮的知道该怎么做吧?到时候诸多豪商所献累计起来,绝不止五百万两!”
俞安世附和了他的意见:“不错,如此一来不必杀鸡取卵,二来也免了将乌家之事炒的更热,三呢,所得更多……”
柳直忖度着道:“只怕有人贪利,不肯效仿乌氏。”
卢梦卿冷笑道:“先有乌氏领头去宗正寺讨债,后边有人想跟三省掰掰腕子?怕什么,难道输的会是我们不成!”
连几个豪商都斗不过,那还当个屁的宰相啊!
至于他们背后的人……
乌氏背后难道没有人站着吗?
乌留良为什么不去求背后的人,反而一力自家摆平此事?
因为背后的人可没那么好心,会替他们去担这些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