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长兄姨母小罗氏的女儿,小包娘子。
这下子,姜裕心里也不由得懊恼起来。
小包娘子口中的“府上太太”,当然不会是他的母亲梁氏夫人,只会是他的长嫂乔翎。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倘若真的是约好了要来见面,又何必踯躅不前,使人往门外去观望?
可见小包娘子自己也没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越国公府的门。
顺着这个思路再去细想,若真是有什么大事,何以小包娘子的母亲小罗氏不来登门,却要叫这么个半大孩子过来?
是以姜裕忖度着,大概今日前来,其实是小包娘子自作主张。
或许是她,亦或许是包家遇上了什么难事,她的母亲不愿意张扬出去,但是小包娘子实在是不放心,所以便犹豫着,想到表兄这里来寻些帮助。
可谁想得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门的时候,却先遇上了表兄的异母弟弟呢!
小包娘子本就踯躅,见了他,出于原配夫人与继室夫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只怕心里边更觉难堪,也更难以出口了。
姜裕心下暗叹口气,当然也不会戳穿她的谎话,并不提她们三人仓皇逃走的事情,只温和一笑,说:“这边往嫂嫂那儿去,的确更近一些。”
又叫了小厮过来:“小包娘子方才迷了路,你带她们进去吧。”
小包娘子很窘迫的朝他道了声谢,拉着两个侍女,跟着随从往偏门那边去了。
姜裕这才催马进门,同时吩咐身边的随从:“动作快些,去给嫂嫂报个信,小包娘子这回过来,怕是有话要说,只怕她脸皮薄不肯开口,劳嫂嫂多问几句。”
随从麻利的应了,快步离去。
……
正房。
乔翎原正在院子里给金子梳毛,听说姜裕身边的随从在外边求见,心里边还纳闷儿呢,他能有什么事儿啊。
等叫人进来,听了原委之后,便会意过来,由衷道:“替我多谢二弟。”
随从应了一声,迅速离去。
她同旁边姜迈道:“婆婆把二弟教的很好呢!”
姜迈含笑点头:“是啊。”
乔翎又催他往里间去歇着:“待会儿我来跟表妹说话,你在这儿,说不定她反而不好意思呢。”
姜迈遂起身准备往内室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轻轻道:“我们小郎君也很好很好呢!”
乔翎挺胸抬头,眉飞色舞的朝他眨一下眼。
那边小包娘子眼见着迫近越国公府的正院,心里边便开始忐忑了——倘若到了门外,正院里的人却根本不知道她要来,把话说漏了可怎么办呢?
带路的小厮是表兄异母弟弟的人,叫他知道,就相当于是叫梁氏夫人那边的人知道了,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取笑表兄的母家?
表哥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小包娘子只觉得眼前发花,脚下打飘,强撑着不肯露怯,实际上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了,谢谢你。”
那小厮很善解人意的应了声,最后指一指方向,便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了。
小包娘子暗松口气。
那边正院的门已经开了,张玉映带着几个侍女来迎她。
她一见到人,眼前又开始发晕了。
张玉映一见这小娘子的脸色,就知道她是在担忧什么,温和一笑,拉住她的手,领着人往正院那边走:“娘子让我来接您呢……”
小包娘子听得一愣,再回神时,眼睛里已经包着两汪泪了。
进了正院之后,她鼻子一酸,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我是不是给表哥丢脸了啊……”
“怎么会?”
张玉映用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道:“我觉得小包娘子遇上事情敢大着胆子出来找人,很勇敢呀!”
乔翎领着金子到小包娘子面前去,热情的招呼她:“来摸摸我的小狗!”
小包娘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哽咽着开始摸狗。
乔翎被她抽抽搭搭的样子给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可爱小姑娘的头,继而同张玉映道:“叫人去给姨母送个信儿,就说妹妹在我们这儿,免得她见不到人,心里担忧。”
张玉映笑着应了一声。
乔翎也不在意什么形象,在小包娘子身边坐了,等她情绪稍稍平复一点了,才问:“是包府那边出了什么事儿吗?”
小包娘子神情迟疑,为难的说:“阿娘不许我过来的,伯母她们都说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小题大做……”
乔翎很理解的看着她,说:“但你觉得是大事,很重要,是不是?”
小包娘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乔翎没再催促,只是伸手抚摸着金子毛茸茸的脊背。
小包娘子也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过了会儿,终于开口了:“我姐姐,我姐姐她现在一点都不开心!”
她哭着说:“那个姓裴的对她坏极了!我姐姐什么都帮他打理好了,他倒觉得理所应当似的,他们家的人欺负我姐姐,他也一声都不吭,他坏透了!”
乔翎听得心头一跳,脑海中倏然间回想起先前往包家去时见到的那个温柔娘子,江南水乡一般婉约轻柔:“包大娘子……”
张玉映悄悄告诉她:“小罗夫人的长女嫁进了英国公府。”
乔翎微吃一惊。
她知道罗氏姨母的长女已经出嫁了,只是居然不知道原来包大娘子居然嫁去了公府!
那边小包娘子既然开了口,便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流着眼泪,断断续续的讲了出来:“裴家人都看不起我姐姐,觉得我们家门第低……可当初也不是我们家主动攀附过去的啊,是姓裴的那个坏蛋自己去提亲的!我还傻乎乎的帮他说好话,没想到害了我姐姐,呜呜呜呜!”
旁边侍女不由得问:“裴三郎对包大娘子动手了吗?”
小包娘子抽泣着摇了摇头:“没有……”
旁边侍女又问:“难道是要纳妾?”
小包娘子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那侍女不由得道:“那还能怎么很坏呢?”
小包娘子瞪着通红的眼睛,生气起来:“只要不动手打人,不纳妾,他就是好人了吗?你跟伯母她们一样的讨厌!”
那侍女难免有些讪讪。
小包娘子也没有过多的将精神放在她身上,只继续抽泣着说:“是那个坏蛋去求亲前自己说的,会一生一世都对我姐姐好,永无二心,我阿耶才把姐姐嫁过去的!可是现在……”
“姐姐去年生了一个小外甥女,那孩子落地没几天就去了,我们过去的时候,那老虔婆哭哭啼啼的,捂着心口说自己难受,怎么这么没福气,好好的孩子,却留不住——她没别人可以说话了是不是?非要当着我们娘家人的面说!非要当着我姐姐的面说!小外甥女没了,难道我姐姐不是最难过的人吗?她就是故意要叫姐姐伤心!”
说着,她又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姓裴的成天板着一张死人脸,也不知道帮姐姐说句话!”
“伯母说,凭借我们家的门第,姐姐能嫁去英国公府做媳妇,已经很有福气了,且姓裴的相貌好,不嫖不赌,也不纳妾,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我姐姐她不开心啊,她不开心!”
张玉映在旁,又替她擦了擦眼泪,问出了很关键的一点:“包大娘子的孩子夭折,是去年的事情,这会儿小娘子气冲冲的过来,一定是不久之前出了些意外,是不是?”
小包娘子感激的看她一眼,用力的点了点头:“裴家那个老虔婆,不知道从哪儿接了个守寡的侄女过去,明里暗里的跟我姐姐暗示,从前那寡妇还跟姓裴的议过婚呢,现下又没了夫婿……我姐姐气得回了娘家,姓裴的又去接她——他居然还有脸跟我姐姐生气,板着脸,觉得我姐姐信不过他!”
她很生气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伯母替姓裴的说好话,说他性格就是这样的,看起来冷冰冰的,心里在乎,只是嘴上不说——他又不是哑巴!”
又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因为堂哥在姓裴的手底下任职,她为了儿子,她简直恨不能按着我姐姐的脖子,叫她去跟姓裴的和好!”
乔翎听得入了神,不由得继续追问一句:“现在怎么样啦?”
小包娘子听到这儿,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还能怎么样呢,姓裴的既没有对我姐姐动手,也没有违诺纳妾,他只是去我们家吃了顿饭,别人就觉得已经给足我们家脸面了。姐姐当晚就跟他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朝我笑呢,可是我笑不出来,我难受极了……”
她自责不已:“当初姓裴的去提亲的时候,我不给他说好话就好了!”
其实包大娘子的婚姻,哪里是小包娘子几句话所能决定的呢。
乔翎心下有些唏嘘,却很认真的问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的意思:“你怎么想呢?”
小包娘子从被鼻涕眼泪阻塞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出去:“什么面冷心热,什么不会说话,哪有那么多原因?真要说为什么,无非就是姓裴的没那么在意我姐姐罢了!”
她气愤极了:“只是叫他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又不是叫他去移山倒海!”
乔翎摸着她头顶的两个小揪揪,由衷道:“大娘子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心里边一定会很感动的。”
小包娘子显然并没有被这话劝慰到,白嫩的小脸耷拉着,神色黯然:“感动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真的帮到姐姐呀。”
她说:“我阿娘在家里怄气,心疼姐姐,偏也没有办法。要说姓裴的有什么特别特别不好的地方,倒也不是,可是姐姐在他们家一点都不开心……”
小包娘子的腮上又挂起泪来了:“昨天晚上,我抱住姐姐不许她走,伯母说我不懂事,把我拉开了——姐姐的腰上只有很少很少的肉,这么瘦!”
她胡乱用手比划了一下,给她们看。
“我知道,她们是畏惧英国公府的威势,又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可以容忍下去,我说可以来找表兄帮忙,阿娘又不许我来,可是……”
小包娘子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为什么非要姓裴的很坏很坏才能叫姐姐离开他啊?一定要他动手打人,或者是纳妾才行吗?姐姐在他身边,一点也不开心,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乔翎顺势搂住那个小揪揪,轻轻拍着她的背,又问张玉映:“包大娘子的夫婿……”
张玉映暗叹口气,告诉乔翎:“包大娘子的夫婿裴三郎,出自英国公府的长房,是世孙的胞弟,勋贵门楣里,也算是很有出息的了。”
乔翎道:“但有没有出息跟是不是一个好的丈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张玉映颔首道:“娘子说的是。”
乔翎心想,这事儿可不是简简单单打上门去就能解决的。
说到底,还得探一探包大娘子的口风才行。
她吩咐人去收拾客房,又叫人送水来给面前的小揪揪洗把脸:“待会儿我们一并往英国公府去走一趟!”
小包娘子满脸希冀的看着她:“可,可以吗?!”
乔翎道:“当然可以啦!”
她也算是恶补过神都的风俗旧例了:“倘若是正经的去拜会英国公夫人,最好提前去投拜帖,但倘若是跟自家姐妹见个面说说话,就没有那么多细碎的讲究了。”
“再说,有也不怕。”
乔翎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神都人氏,我是乡下人!”
徐妈妈在旁静静听了全程,此时不禁笑道:“太太既嫁过来,可就是神都人啦。”
乔翎却说:“是我娶的国公呀,得反过来——国公现在也是乡下人了!”
众人听罢,齐齐笑了起来。
小包娘子的侍女替她重新梳了梳头发,又仔细的擦了把脸,上下打量无妨之后,马上使人套了马车,预备着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