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木棚往年也是不搭的,只因为去年祭天时恰逢大雪,皇帝站在雪地里,头上的华盖被风吹动,挡不住半点雪花。
等到了登坛祭拜、焚烧祭品的时候,皇帝迈步出列,头顶的冕旒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寸雪,华服雪白,眉毛胡须冻出两道冰条,结霜的睫毛眨一眨,脸颊通红,看起来像山里窜出来的野猴,狼狈至极。
礼部官员私下里觉得,今年他们的活儿又累又多,都是因为年初祭天的时候,让皇帝恼怒了。
所以无论如何,得把棚子搭起来。
今年就算是刮风打雷,也要让皇帝舒舒服服站在木棚下等待吉时,庄重有威严,从容有风度。
这才是昊天之子祭天祭祖时,该有的排场仪容。
魏王李琛今年也颇注意这道木棚。
木棚在圜丘南侧,以扇形张开,围了半圈。正北紧接皇帝登阶之处,做了九龙聚顶的雕花挑檐,闳敞轩昂、大气磅礴。
此时木棚已经搭建一半,只剩封顶。
工部员外郎陪伴在李琛身边,时不时展开图纸,给李琛看工程进度。
李琛神情认真,会询问地基深度、木棚尺寸、梁柱角度,以及木材情况等。工部员外郎一一回禀,李琛频频点头。
守直禅师来过以后,礼部重新规划了官员在木棚下的站位,发现木棚下空出很大的面积,故而可以略改一改图纸,以加快工期。
工部员外郎不敢怠慢,迅速去做了。
李琛站在木棚下,神思沉沉看向远处走来的李策,自言自语道:“改图吗?”
“魏王兄。”李策经过李琛,同他打了个招呼。
“楚王弟,”李琛招呼李策过来,示意他看木棚上的九龙雕花挑檐,“多有气势!”
“是,”李策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道,“又该用膳了,还等四嫂给你送吗?”
“今日回去吃,”李琛笑道,“你呢,还吃涮羊肉?”
不会再吃了吧?
你们连吃三天,我身上都有涮羊肉味儿了。而且这三天里,我已经听够了你们的卿卿我我。
我知道你爱吃萝卜她爱吃笋,你们是真损啊,每次都只是虚虚地让一让我,从不真心递筷子。
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的羊肉其实是牛肉。
“不了,”李策脸上露出小孩子讨到糖果的笑容,“今日去安国公府蹭饭,叶大小姐擅长烹饪,难得今日下厨。”
“因为今日是叶长庚的生辰吗?”李琛脱口而出这句话,突然神情有些僵硬,有些尴尬道,“我听人说的。”
他心里太乱,以至于说漏了嘴。
被人知道消息灵通,并不是好事。
“是吗?”李策惊讶又感激道,“多谢魏王兄提醒,小弟差点空手而去,失了礼数。”
工地外停着马车,李策上车坐定抱起手炉,青峰便驾车回城。
明德门下有些拥挤,但是他们的马车刚钻进城,车帘便掀开,一个红色的身影扑进来。
“想我了。”
李策高抬双手,接住叶娇热乎乎的身子,顺便在她额上啄了一下。
“不想。”叶娇笑着坐在李策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问道,“你送我哥哥什么礼物?”
“这个。”李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是金子还是玉?”叶娇问。
“是兵书,”李策道,“兵部尚书大人注解过的《孙武兵法》,千金难求。”
“那你怎么求来的?”叶娇好奇道。
“我骗来的。”
李策放下锦盒,把叶娇的手裹进他提前暖好的手里。尽管他提前抱了许久手炉,但体温也只是比叶娇略暖一点。
这一点也让他心里慰藉。
是爷们儿,就应该冬天给小女子暖手。
邓州官道旁的驿站里,小武侯林镜已经等了很久。
他奉命出门寻找骊山道士王迁山,已经有些日子了。
临近年节,听说有邓州商贾获王迁山点拨,发了大财,林镜便从许州赶过来。
他心思缜密,为免叶娇寻找王迁山的事被人知道,故而只说是武侯出门办案。
入住驿站,也住最下等房,以避开年节前进京的官员,以免生出波折。
如果他打听的没有错,王迁山会在今日傍晚来到驿站歇脚。
他紧盯着外面积雪的路面,直到一头骡马闯入视线。骡马上,坐着一个瘦高男人,正是王迁山。
林镜抓起桌案上的横刀,三两步跳出驿站,拦住了王迁山。
骡马上的年轻人只有二十来岁,却蓄一缕胡须,身体消瘦,偏偏又很高,穿着粗布棉服,外面罩一件道袍,形容潦草,然而眼中光芒四射,炯炯有神。
“仙长。”林镜对王迁山施礼,“卑职奉家主之命,前来迎接仙长回京。”
“家主?”王迁山皱眉看着林镜,手指轻轻掐算,反驳道,“什么家主?你是无根无家的人。”
林镜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得坦白道:“卑职的主人,是安国公府叶小姐。”
“叶小姐啊……”王迁山有些犹豫,他的眼睛转了转,问道,“她让我回去,能帮我成仙吗?”
林镜瞠目结舌地看着王迁山,怀疑要么自己找错了人,要么这是个疯子。
要不然,绑回去吧。
捆绑四肢,拴在马上,等到京城,应该还有一口气。
……
注:这章是多写的,短,半个小时后还有一章。
第125章 年节走动
林镜说干就干。
数年的武侯生涯,让他对抓人捆人驾轻就熟。他抽出身后粗麻绳,灵巧的手指轻轻一翻,就挽了个活结,直接套在了王迁山的脖子上。
“哎呀呀!”王迁山手忙脚乱抓住绳子,大惊失色道,“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欺僧辱道,是要下地狱的!”
“卑职不怕下地狱,”林镜站在雪地里,问他道,“你到底回不回京?”
“你急什么?”王迁山咳嗽着摆脱绳索,跳下骡马,“贫道本来就是要回去的,天快黑了,今晚在驿站歇一歇。你那主子跟我师父真是一模一样,难惹得很。”
林镜有些狐疑地看着他,怀疑他会不会逃跑。
“无需着急,”王迁山往北边京城方向看了一眼,按了按鼓囊囊的衣袖,“元旦当日赶回去,就来得及。”
“为什么不是除夕?”林镜问。
“因为没人给我压岁钱啊。”王迁山大步向驿站走去,声音响亮道,“好酒好肉送上来,要一间上房,浴汤两桶,后面的武侯付账。”
林镜左手拿着空绳子,右手牵着骡马,闻着骡马刚拉出来的粪味儿,默默算了算他还有多少银子。
这样贪图享乐的道士,怎么可能成仙呢。
距离除夕只剩七日,圜丘修缮工程进入收尾阶段,这个时候,魏王李琛病了。
他起了高热,站在空旷的郊外被冷风一吹,摇摇晃晃就往李策怀里跌。
李策抱叶娇没问题,抱李琛就很吃力了。他只能任由李琛从怀里滑落,半个身子都躺在地面上。
李琛冻得打了个哆嗦,抓住李策的衣袖道:“扶我起来,我能行,我只是头疼……疼得起不来。”
“你回去吧,”李策捡起李琛掉落的图纸道,“这里有我。”
“父皇若问起来……”李琛神情担忧。
“就说是我在管。”李策道。
除了扇形木棚,其余都已经完成。这几日的工作,多是跟随工部重新核校图纸,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再过三日核校完成后,这里会暂时封闭,等待元旦当日皇帝亲临。
听李策这么说,李琛不再坚持。
他躺在地上,等来了蜂拥而上的随从。那些随从把李琛抬起来,塞进马车,李琛不忘了掀开车帘,嘱咐李策道:“楚王弟,兹事体大,万不能有失啊。”
李策站在风中,挥了挥手,马车向前窜去,车内“咚”地一声,是李琛的脑袋磕在车厢里。
这一回,他疼得更加起不来了。
软尺拉开,垂球旋转着落地,铺开的图纸上,工部官员仔细核对最后一遍。无论是高度、尺寸,还是支撑木棚的二十四根立柱,都精准无误。
木棚建在圜丘下,以一种拱卫的姿态,仰头看向丘顶。九龙聚顶的雕花挑檐被安放在最上方,鬼斧神工的雕刻工艺,给了木棚点睛之笔。
大唐京都南侧的圜丘,将迎来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典。
届时会有文武百官陪同,会有僧道设坛祈福,也会有有幸被挑选的百姓观礼。
“怎么样?”礼部侍郎邹进昂首立在木棚下,有些自得地询问李策道。
“很好。”李策点头。
“那就……”邹进抬起双手,下令道,“清场封闭,只待吉时!”
工匠有序离开,禁军布哨把守,李策同邹进一起走向外面,把手中的图纸交给身边的工部官员。
他在心里算过许多次,工部的木棚建得很稳,就算届时狂风大作,也不会倒塌。
唯一让他担心过的是那个九龙聚顶挑檐,但李策算过承重,没有问题。
终于结束了。
他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圜丘。
可以回京了,可以见娇娇了,祭天祭祖典礼结束后,还可以入宫去看望母妃。
年节前亲眷朋友之间的走动,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