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恭请圣安。”李策跪地叩首,再抬起头时,见皇帝仍旧闭着眼。
他静静等待,跪姿笔直,不再焦躁难安。
只要看到父皇好好的,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终于,一声悠长的叹息从皇帝口中呼出。他不方便转头,只是抬手对李策示意道:“你起来听命。”
李策站起身,坐在床尾的皇后看向他,说道:“圣上气息短浅,楚王走近一步。”
李策连忙走近。
大病之后,皇帝中气不足,说话断断续续。
“朕病了,”他睁眼道,“为免耽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朕决意立晋王为太子,监国理政,由宰相和你共同辅佐,如何?”
李策尚未回禀,李璋便已丢掉药草,叩头嚎哭起来。
“父皇春秋鼎盛、尧鼓舜木、至圣至明,儿臣愚昧不堪,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咚咚”叩头,额头很快磕出一片红。
皇帝没有阻止,等他磕完了,才淡淡道:“朕的儿子里,就没有愚昧不堪的。你聪明睿智、孝顺知礼,又乃宗室首嗣,天意所属。此后更要戒骄戒躁、为江山计,友爱兄弟、体恤百姓。监国理政是锻炼,也是考验。你且记得,太子可立,亦可废,莫行乖张之事。”
李璋又推拒了好几次,直到皇后和宰相都开口劝说,他才哭着应了。
皇帝头上的银针此时已被太医慢慢拔去,得以扭头看向李策。
李策连忙应道:“儿臣遵旨。”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你们都出去歇着吧,”他温和道,“小九留下,朕有话说。”
殿内顿时走得干净。
高福没有出去,他给皇帝多垫了个引枕,让他靠在上面。
“你难受吗?”皇帝问。
“儿臣听说父皇病了,难受至极。”李策老老实实地回答。
“朕是问你,”皇帝的目光中充满审视,“你听说朕立李璋为太子,难受吗?”
李策不假思索道:“儿臣谨遵圣命,无论父皇立谁为太子,都会尽心竭力,匡扶社稷。”
皇帝笑了。
李策这个回答很讨巧,没有对李璋的私人情绪,只有对皇帝的忠心。
“朕听说你跟李璟肝胆相照,朕就有点后悔。当时你们两个打架,朕应该让你去晋王府养伤。朕更希望你同李璋好。”
同李璋好,也就是同未来的皇帝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而现在……皇帝莫名有些担忧。
李策默默地听着,回答道:“儿臣会像对待五哥那样,对待其他兄弟。”
皇帝轻轻颔首,道:“夜深,你回去歇着吧。记得告诉李璟那个混蛋——”
李策猛然抬头,露出紧张的神色,皇帝注意到他的神情,摇头道:“你看,你只担忧他。”
李策被看穿心事,再一次跪下。
“朕是要你告诉他,”皇帝道,“就说朕的病,跟他没有关系,别让他愧疚。他心眼好,良善心软,朕怕他再生了病,影响养伤。”
李策眼中一热,就要落泪。
“还有你,”皇帝又道,“快成家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
李策走出大明宫。
微风吹动他的衣衫,空中传来隐隐的香气,不知是什么花,在早春时节开放。
今日侍疾的人早已离去,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笼亮着。
提灯的人裹着薄薄的春衫,披风也薄,在露水骤降的春夜站立,等李策步伐僵硬地走出来,慢步迎上。
“思思,”她柔声道,“回家吧。”
……
第151章 送个女人
李策衣襟上沾满紫宸殿的药草气息,因为紧张和担忧,他的里衣湿过一遍,又缓慢干透。
一日之内,经历跌宕起伏胆战心惊,到此时李策只觉得疲累。
疲累之人,最需要归家。
这一盏红色的灯笼,这提灯笼的人儿,这寒夜驻守的身影,便是他心底最暖的家。
“娇娇,”李策的声音有些沙哑,上前一步接过灯笼道,“我先送你回国公府。”
“好,”他们并肩向前,叶娇道,“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去兵部报到了。”
“我也想告诉你,”李策温声道,“明日早朝,我就要在紫宸殿,辅佐太子殿下监国理政。”
叶娇的脚步停顿,明亮的眼眸中有一丝疑惑。
“太子殿下?”
李策左手持灯,右手握住叶娇的手,郑重道:“是,父皇决意册封晋王为太子。”
叶娇转过头,冷哼一声,踢向路上的石子。
石子飞出去,惊跑一只刚刚爬出阴沟的老鼠。
已到御街尽头,李策扶着叶娇步入马车。她双手托腮,手肘抵着大腿,坐在马车深处,叹了口气。
李策把蜡烛从灯笼下取出来,手擎着,逐渐靠近叶娇,看她的表情。
烛光闪烁,她长长的睫毛在鹅蛋脸上投下暗影,一双桃花眼中露出烦恼、嫌弃和不悦的表情。
“怎么了?”李策笑道,“一副走路踩到坏鸡蛋的表情。”
“李璋可比坏鸡蛋臭多了!”叶娇道,“所以以后他会是太子,会是皇帝,咱们都得听他的,一不小心就掉脑袋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虽有国法家规,但皇帝想让一个人死,太容易了。
“差不多是这样。”一滴烛泪滑下,李策连忙移开蜡烛,避开叶娇的衣裙。那烛泪便落在李策手腕,烫烫的。
叶娇低下头,从衣袖中掏啊掏,最终找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塞进李策手中。
“既然这样,”她气闷道,“我不再得罪他就是了,你把这个还给他。”
李策把那团纸展开,上面写着几个字,一看便是李璋的笔迹。
“此事错在本王,叶娇无罪。”
“这是?”纵是机敏过人如李策,也想不出李璋怎么会写下这个纸条。
这是叶娇在晋王府殴打李璋前,做足了戏码,逼李璋写的。
“是我唬他写的,”叶娇气哼哼道,“原以为说不定有什么用,但他既已被册封为太子,你又要辅佐他监国理政,这东西在我这里,就太烫手了。不如卖个人情,还给他吧。”
何止是烫手,恐怕李璋每时每刻都后悔写了这个东西。
“好。”李策收起纸条,静默一瞬。
叶娇不开心,他也有些担忧。
若李璋既往不咎也便罢了,如果他小肚鸡肠,不肯原谅叶娇刺伤他的事,恐怕以后要大动干戈。
无论如何,李策需要更多的力量。
如此说来,辅佐太子监国,并不是坏事。
李策抬起手臂,把叶娇揽入怀中。她怕碰到李策尚未长好的肩胛骨,不敢依靠他的胸膛。而寒夜的凉气,也让李策时不时咳嗽一声。
马车的颠簸中,他们都没有睡意。
翌日清晨,皇帝并未临朝。
百官正在担忧,高福已站在御案前,诵读了两册诏书。一是册封晋王李璋为太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二是命太子监国理政,宰相及楚王辅政。
朝臣齐齐跪地,祝告皇帝万寿无疆,也起身向太子行礼,表示会听从太子召唤、尽心辅佐。
这次的行礼只是简单的两拜,待册封大典完成,晋王李璋正式晋封、受册宝,百官见太子,就要行稽首礼。
那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礼节,需要跪下,手和头都要接触地面,且停留一段时间。
拜君之礼,理应如此。
李璋温和回礼。姿态从容硬朗,神情谦恭内敛,风姿伟岸,令刚刚还担忧皇帝病体的朝臣稍稍安心。
江山后继有人,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接下来处理今日朝事。
先由朝臣呈奏,再着有关部堂商议,若有当场议论好的,李璋仔细记下,回禀皇帝阅批。若有各部争执,商议不好的,也记下来,等候圣裁。
朝事复杂,每一件都事关江山社稷。
李璋并不独断专行,更多的时候,他在温声询问引导,而不是质问指责。有些不懂的,也能不耻下问,尽量清楚明白。
只有一次他脸色不好,发了怒。
那是言官弹劾河南道节度使纵情声色、贪腐银两。李璋大怒,命三司彻查,揪出国之蛀虫。
早朝结束时,不少官员心生宽慰,连连点头。
身穿紫、绯官服的朝臣离去,宰相留下,同李璋低语几句后也缓步离开。李策上前,递过去一个信封。
李璋面有疑惑地接过,动作很缓慢,待打开信封,看到里面的纸条,顿时神情僵硬,木然而立。
他并不说话,等李策开口。
李策面容和缓,略自责道:“内人顽劣,哄太子殿下写了这个,已然知错。今日送回,望乞恕罪。”
李璋英挺的剑眉微蹙,又渐渐展开,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把信封折叠,放入衣袖。
“楚王先别回去,”他没有再提纸条的事,只招呼李策道,“一会儿政事堂议事,你既然辅政,就也该参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