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李策再次承诺。
彭金锐迟疑了一下,最终解下佩刀,摘掉兜鍪,想了想,又问道:“我那些部从,他们受我调令,迫不得已来到这里,也要被罚吗?”
“大唐军纪严明,但本王会酌情发落。”李策目光清亮,却又冷峻。
彭金锐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问:“那末将……能先为孩子收殓安葬吗?”
李策点头,挥手命人把彭金锐带下去。
拥兵要挟朝廷,即便有难言之隐,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能不罚。不然若大唐各地兵马群起效尤,必然酿成大祸。
虽然想要尽快离开,但这里必须安置妥当。
郑奉安的官帽摘掉后,就没有再戴上过。他吩咐人把周赐抬走看管,便站在木台的一角,镇定自若中藏着几分无所适从。
李策走到他面前。
风很大,却吹不散二人之间那种提防忌惮的气氛。
李策开口打破沉默,问:“那些臂张弩能堂而皇之拉入晋州,是因为有节度使的路引吧?”
弓弩进晋州,中间要经过其他州府,只有周赐协助,是做不到的。
他问得恳切,郑奉安也答得坦白。
“请殿下容微臣安顿好这一军兵马,再把微臣收监审问吧。”
“把你收监审问?”李策轻笑一声,“那这失去刺史的晋州城,谁管?”
郑奉安转过头,哑然道:“殿下……”
“本王还有别的事,”李策道,“你先管着晋州城,别让生事者死灰复燃。另外,我很想问问,若今日事成,你们约定,如何往京都递信?”
更大的风波在京都,这里只是那风波的引子。
“若今日事成……”郑奉安垂下眼帘,低声道,“信中会说太子派人镇压屠杀反民,以至反民暴动,蒲州兵马兵变,楚王……楚王死在晋州。”
虽然知道信的内容,但郑奉安也是今日才清楚,所谓“太子派人镇压”,竟是伪造金牌,故意掀起暴动。
李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早猜到会这么报。
他只是确认道:“你这信……是递给魏王李琛?”
“不是,”郑奉安脸上掠过一丝被人猜对的惊讶,却摇头答道,“直接写折子,八百里加急上呈朝廷。”
那也是递给李琛,因为如今李琛侧坐御案、协理朝政。恐怕他今晚为了等这个消息,会熬到天亮。
“仍然这么写,这么报。”李策看着郑奉安的眼睛,命令道,“除此之外,要提起太子的金牌。”
“这……”
满纸谎言欺瞒朝廷,罪可处死。
“你本来就是死罪,”李策料到郑奉安的担忧,沉声道,“你今日没有杀我,在某人心中,便不能再活。本王让你这么做,不过是想让他以为已经得逞,露出狐狸尾巴而已。而且今日周赐的确手举太子金牌、镇压百姓。这奏折也不算全部扯谎。”
郑奉安有些犹豫。
对他来说,今日的行为已经背叛李琛。如果再写奏折哄骗他,则不仅是背叛,还是坑害。
“但殿下你……”
你可好好活着呢,直接写死,不太好吧。
“可以说我受了伤。”李策想了想。这么报,也免得娇娇和母亲、五哥担忧。“一封信而已,”他负手而立,沉沉道,“魏王怎么选,是他的事。但你今日,已经做出过选择。”
郑奉安的选择,是在从龙之功的滔天权势和百姓生死之间,选了后者。
李策最后道:“本王修书两封,请你一并送去京都,交禁军统领白泛兮和本王的未婚妻叶娇。”
竟要动用禁军吗?
郑奉安抬头,担忧道:“魏王他,该不会——”
“会不会,明日可见分晓。”李策深深地看了郑奉安一眼,慎重道,“除了这三封信,今日要封闭晋州所有关卡,一条消息都不准再递进京都。”
他要让李琛以为赢了,以为抓到了太子的把柄。李琛会等候皇帝派人到晋州查证,再行裁决,还是做出更疯狂的事,全看明日。
郑奉安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应道:“微臣……遵命。”
河流紧贴山涧、水势汹涌,很远后才有窄窄的林地能够上岸。
听说这条河之前春日常常枯竭,这一回工部水部派人整修河道,引水灌溉良田,水流才突然丰盈。
虽然水够深,但那个弓箭手还是摔在岩石上,一命呜呼。
也幸好有他,才能砍一条胳膊,冒充叶长庚。
格桑梅朵站在岸边,脸色阴沉。
“公主殿下,怎么办?那舆图、那堡垒,卑职看得一清二楚。晋州人员混杂,少不了有突厥或者天竺回鹘的人,万一被他们抄去……”
万一被他们抄去,则边境不稳、外敌入侵、难以防范。
“还找不到吗?”格桑梅朵没有回答,厉声询问从远处跑来回禀的部从。
“找不到,”那部从道,“要么是冲到下游去了,要么是被林中野兽叼走吃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格桑梅朵愁容满面,手指想要攥紧,却颤抖不停。听说找不到尸体那刻,她心中竟浮现一丝希望。
会不会人没死?
天神保佑,希望他没有死。
可他若没死,必然会到朝堂指证自己。到时候大唐出兵吐蕃,一切就都完了。
除非,除非魏王李琛顺利完成计划。
“画一幅舆图,”格桑梅朵思虑片刻,才下定决心,“标注叶将军坠落的位置,送去给李策。”
李策,李策。
她总觉得这个人,太过深不可测。
有他在,一切都太难了。
……
第206章 家人伤害
李策回到城门告示栏,见上面已经画了三十个堡垒,再画下去,便深入吐蕃腹地。
见李策回来,青峰上前道:“他们送了人来。”
他的神情并不轻松,急切地补充道:“不是叶郎中,但是——”
“但是什么?”李策比青峰还要着急,那种急不是浮于表面。他燃起火焰的眼神、铁青的脸色、以及步履间的慌乱,都表明他已无法克制,不能再像平时那样,遇到任何事都淡定自若。
“请殿下去看吧。”青峰说着在前引路。二人回到宅院,见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看面容,不认识。但那尸体缺了一条手臂,正好能同之前送来的拼在一起。
送尸体来的二人跪在地上,奉上一张舆图。
“这人把叶郎中逼下悬崖,故而被处死。之前送来的也不是叶郎中的手臂,还请殿下见谅。”
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精壮有力,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面对李策,他们并不惧怕,言语中露出毫不畏死的勇气。
“叶郎中掉落悬崖?”李策上前一步。
青峰看到李策的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摔倒。他忙去扶,李策已经站正,问:“在哪里?”
声音冷厉得仿佛利剑出鞘,剑刃振动颤抖。
“图上已标注清楚,”来人道,“我们主人说,这一切都是意外,还请殿下不要再暴露吐蕃堡垒位置。我们的人已经在寻找叶郎中,殿下您也可以去找,毕竟早一点找到,就多一点生机。”
李策低头看着那幅舆图,瞬时间如坠幽冥,眼前一片漆黑。过了许久,才看得清图纸上勾画的山川河流,和那掉落位置的标识。
“你们的主人,”他毫不遮掩杀意,冷声道,“是吐蕃公主格桑梅朵。”
来人并不回答,算是默认。
“回去告诉格桑梅朵,”李策修长的手指攥紧舆图,刹那间如凶神附体,令人恐惧,“倘若叶郎中死在这里,本王要整个吐蕃使团陪葬!”
整个使团陪葬?一个五品官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跪着的吐蕃使者对视一眼,想要起身,却觉腿脚发软。
“备马。”李策转身迈步,忽地抬手捂住胸口。
那里翻涌起腥咸的血气,已到喉头,又被他强咽下去。
他还不能倒。
起码现在,绝不能。
京都的风,比晋州还要大些。
两个守卫宫城的禁军趁着无人注意,在避风处闲话两句。
“风太大了,咱们飞奴苑的鸽子飞丢不少,被副统领好一阵训斥。”
飞奴,是指信鸽。飞奴苑,是禁军饲养信鸽的部门。
“咱们副统领真是命好,老子是户部侍郎,主管钱粮;姐夫又是魏王殿下,协理朝政。他这才有闲空,事无巨细,连飞奴苑这种小差事,也过问。”
“再好的命,”另一个道,“有些东西还是求不得。你没听说吗,长公主府的舒小姐拒绝嫁给副统领。可惜了这门婚事。”
“可惜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吗?咱们副统领,他喜欢兵部那个女大官儿。听说想亲人家,人家不让,闹翻了!”
“女大官儿?你直接说是楚王的未婚妻不行吗?”
二人说到此处,其中一人忽然低声示警。
“噤声!”
话音刚落,身穿绯色朝服,披黑色直身甲的禁军副统领严从铮迈步而来。
风很大,却掀不起他的铠甲。他站在风口,轻拢衣袖,转头看到避风的二人,清俊的脸上神色严厉,问道:“很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