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梅朵为自己辩解着,神情越来越扭曲:“对,我没有错!我是吐蕃的公主,这是我的使命所在!”
回应她的,仍然是叶长庚的沉默。
他默默随行,默默等着她死。
格桑梅朵向前几步,步伐越来越小,气力越来越弱,似乎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同叶长庚说话。
“你为什么不回答?是不是因为你也同意,我这么做是对的?”
叶长庚陡然止步,眼神顷刻间凌厉无比,声音阴沉道:“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
格桑梅朵转过身,眼神痴痴盯着叶长庚,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使命,还是吐蕃赞普的使命,是吐蕃王族的使命?”叶长庚神情冷淡,每句话却都像一把冰刀,扎在格桑梅朵心上,“我大唐以‘仁孝’治国,所以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所以上兵伐谋,所以慎战止战,顾惜每一个百姓的性命。你吐蕃尚且全民皆奴,你们把奴隶的皮肤活生生割下来,绘制成供王族观赏的彩画,用他们的头骨盛酒,把他们的子女殉葬。所以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还是为了你们王族永享富贵、压迫百姓、统治绵延?”
格桑梅朵如遭雷击,浑身颤栗僵硬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相信自己是为了国家,才会殚精竭虑筹谋至此,才会在犯下种种罪恶时原谅自己,才会压抑心底对叶长庚的喜欢,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可叶长庚说,她的努力,都只是为了王族的统治?
为了能继续活剥人皮的残暴?
所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可,可如果大唐吞并吐蕃,吐蕃便会死很多人,不光王族会死,那些百姓,死得更多啊。
格桑梅朵百口莫辩,只觉得头晕目眩。她转身要走,却脚步慌乱,摔倒在地上。
这里已经不是草原。
草很短,露出沙石,再往前走便是戈壁了。
这只是一小片沙石,但它多么像吐蕃接近大唐陇右道那里,一望无际的沙漠。
地面滚烫,可格桑梅朵却越来越冷。
格桑梅朵静静地躺在地上。
她已经无力向前。
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同叶长庚说。
比如从未说出口的喜欢,比如对不起,比如我真的有苦衷。
她抖动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努力许久,终于唤出他的姓氏。
“叶……”
叶长庚蹲下去,扶住格桑梅朵的头。
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她身体的全部力量似乎都在脸上,努力睁眼,努力张嘴,努力扯动唇角。
叶长庚再靠近些,才听出她在说什么。
“叶将军……明日,是什么天气?”
明日是什么天气,她常常这么问。
他不是父亲,也不是司天台那些能观风辨云的官员,所以他永远答,会是好天气。
因为从第一次她这么问起,叶长庚便知是什么意思。
吐蕃的天很低,很蓝,离家万里的她,只能抬头看一眼晴日的天空,思念故土。
而如果有云,有雨,有雪,便看不到蓝天。
“明日会是……好天气。”
最后一次回答她的问题,叶长庚依旧这么说。
一抹笑容浮现在格桑梅朵脸上,像是掉落在泥泞中的琉璃碎片。
虽然美,却已残破不堪。
“我不后悔,却对不住你……”她的声音大了些,仿佛用尽毕生力气,“我们那里的人,不能土葬。要让飞鸟吃了,把魂魄带回蓝天。拜托你,送我回家吧。”
“好。”她得到的,是一个承诺。
格桑梅朵渐渐陷入昏迷,叶长庚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项圈,放进她的手心。
那是叶娇向她索要解药时,解下的项圈,这项圈是格桑梅朵从小佩戴的护身符。
她下意识握住,唇角有一抹笑。
“将军,”校尉朱彦从远处走来,提醒道,“不能再耽搁了,楚王殿下说,为给京都一个交代,避免被人怀疑构陷,要……”
叶长庚起身离开,背过身去。
“动手吧。”他声音冷淡。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传来血液喷溅的声音,传来木盒打开,把头颅放进去,倒入食盐的声音。
那声音像流沙,带走叶长庚心中,所有关于格桑梅朵的身影。
朱彦把木盒绑到马匹上,叶长庚也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过头。
没有亲自动手,并非因为他心怀怜悯。
而是朱彦出发前磨过刀,他的刀,最锋利。
截杀格桑梅朵是密令,所以那个木盒送进大明宫,只有李璋和皇帝知道。
皇帝尚在病中,说话口齿不清,也不愿意多说话。
李璋禀告说格桑梅朵已死,楚王送来了头颅,皇帝只是微微点头。
“拿去烧掉,祭奠此次战争,死去的百姓吧?”李璋询问皇帝的意见。
皇帝缓缓点头,许久后,说道:“回。”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李璋听懂了。
“父皇是说,让楚王回来?”
他低着头,眉眼里藏着阴冷。
……
月落说:多写了一章,半个小时后加更。
第313章 你是我的
皇帝久病清醒,第一个问的人是李策。如今突厥战事稍平,想的第一件事,也是让李策回来。
回来做什么?
在朝堂与自己分庭抗礼,以免东宫权势过大,架空皇权吗?
可是父皇,你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该退位让贤了。
皇帝缓缓抬头,身体像太久没有转动的齿轮,每一点都费尽力气。李璋稍稍躬身,让皇帝能同自己对视。
他的目光恭敬顺从、无懈可击。
“回来……”皇帝唇角微动,眼中倒映夕阳的柔光,郑重道,“就藩。”
皇帝答应过李策,等他截杀格桑梅朵成功,便准他去就藩。
李璋知道这件事。
他单膝跪地,恳求道:“父皇,九弟从小长在皇陵,二十岁才回到家里。儿臣尚未尽兄长之责,九弟也还未在父皇膝前尽孝,兄弟们舍不得他,就让他在京都多留几年吧。”
皇帝露出一丝欣慰,想要摇头,可似乎摇头的动作很累,于是只是握住李璋的手,挤出一丝笑。
“让他……去吧。”
让他去就藩吧,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趁事情尚能挽回。
“那……”李璋似万般无奈,犹豫良久,才道,“明日早朝,儿臣同朝臣们商议此事。”
朝臣不同意。
“听说楚王在北地所向披靡,以少胜多擒获突厥可汗。如此良将,该为国尽忠,怎么能早早去就藩呢?”
事关皇子,官职小的朝臣没资格开口,故而能说上话的人不多。
这也避免了刚开口就吵架。
不同意楚王就藩的是京兆府尹刘砚。兵部那边一向倨傲,他们承认楚王计谋超群,但是认为主要是自己人厉害。
“咳咳,”兵部尚书宋守节假意咳嗽道,“刘府尹前半句对,楚王的确所向披靡,但是嘛……擒获突厥可汗的,可是河南道节度使李丕啊。”
李丕也在朝堂,闻言咧开嘴笑了笑。
刘砚“哦”了一声,像是第一次听说,恍然道:“那李丕前往北地,一路上吃的粮草,跟楚王也没关系吗?迎战突厥,向东与河北道援军会合的决定,也是李节度使自己下的?”
宋守节吃了瘪,瞪刘砚一眼,又瞧姜敏。
姜敏会意,清了清嗓子。
其余朝臣顿时缩住脖子,同时又伸出耳朵。
又要吵了又要吵了,果然圣上一日不在,朝堂就像戏院。
出乎意料,姜敏并未反驳刘砚。
吃人嘴短,吃了人家楚王妃送的粮草,就该感激人家。这事儿有什么好吵的?
他只是看向户部。
“事急从权,的确用了楚王妃不少粮草。这么说,户部是不是该把钱贴给人家?下一次调运粮草也快一点,多耽误啊。”
户部官员顿时脸黑。
你们随便吵,怎么拉我们下水呢?